這一幕，何其刺眼！
曾幾何時，她也曾與他燈下對弈。
那時她棋藝不精，十局往往要輸掉八九局。
有一次她連輸數盤，有些急眼了，忍不住撅起嘴，帶着幾分委屈和嬌嗔質問他：
“謝臨淵！你就不能讓讓我嗎？每次都贏得這麼幹脆，一點意思都沒有！”
那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收斂了笑意，神色是罕見的嚴肅認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對弈如同打仗，棋盤之上，你我便是敵對的主將。身爲主將，需對麾下每一個‘兵卒’負責，洞察全局，全力以赴，怎可因私誼而對敵人手軟？這既是對你的不尊重，也是對手下士兵的不負責！”
他那番“主將論”言猶在耳，那份堅持原則的認真模樣，曾讓她覺得他耿直得可愛，也讓她更加敬佩他的爲人。
可現在呢？
他竟然就這般輕易地地輸給了崔瓔珞！
是崔瓔珞的棋藝當真高超到能讓他這個‘佼佼者’都甘拜下風的地步？
還是說，他那些所謂的原則和堅持，只不過是分人罷了？
對她蘇扶搖，便是“戰場無情”，對崔瓔珞，便是“寵溺無度”？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蘇扶搖。
她怔怔地站在那裏，只覺得渾身發冷，連指尖都透着一股寒意。
方才撐起來的冷漠堅強，在這一刻，仿佛出現了細微的裂痕，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和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頭。
她這失魂落魄的模樣，一絲不落地全都落在了旁邊暗中觀察的張嬤嬤眼中。
張嬤嬤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撇了撇，勾起一抹充滿嘲諷快意的冷笑。
她心中早已盤算開來：瞧瞧這商賈女傷心欲絕的模樣，真是大快人心！待會兒定要好好跟夫人說道說道，她是如何被將軍和表小姐的恩愛場景刺激得差點發瘋！這樣不僅能討夫人歡心，還能多得些賞賜！
蘇扶搖沒有察覺張嬤嬤內心的那點小九九，她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翻江倒海的酸楚刺痛強行壓回心底。
再抬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沉靜的冰冷，仿佛剛才那個瞬間失態的人不是她。
她挺直了單薄的脊梁，如同風雪中不肯彎折的青竹，徑直邁步走進了暖意融融卻暗藏機鋒的花廳。
腳步聲驚動了軟榻上“其樂融融”的兩人。
謝臨淵聞聲抬頭，當看清來人是蘇扶搖時，他臉上那對崔瓔珞的溫柔笑意瞬間凍結，像是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冰水。
他瞳孔微縮，一向沉穩冷靜，甚至在戰場上都能面不改色的他，此刻竟罕見地流露出了一絲措手不及的慌張，幾乎是脫口而出：
“搖搖……？”
這聲下意識的呼喚，帶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依偎在他身邊的崔瓔珞聽到這聲稱呼，也立刻轉過頭。
看到是蘇扶搖，她眼底迅速閃過一絲嫉恨，但隨即又被一種勝利者的得意取代。
她非但沒有鬆開謝臨淵，反而更加用力地攀附住他的胳膊，用行動宣示着自己對這個男人的主權。
然而，謝臨淵此刻的注意力卻全在突然出現的蘇扶搖身上，他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臂，卻被崔瓔珞死死抱住。
他眉頭微蹙，看向蘇扶搖，語氣裏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急躁和……心虛？
“你……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
蘇扶搖停下腳步，與他隔着幾步的距離站定，目光平靜無波地回視着他，聲音冷得像臘月的寒風，
“是你的好母親，三催四請，專門派人‘請’我過來的。”
她的視線越過他，冷冷地投向端坐在主位上，正悠然品茶的崔令儀。
果然，那位侯夫人嘴角正噙着一抹毫不掩飾的、勝券在握的得意笑容，仿佛在欣賞一出由她親手導演的好戲。
謝臨淵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見到自己母親那副神情，瞬間明白了一切。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崔令儀，眼裏充滿了被算計的惱怒。
就在這時，蘇扶搖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鞭子般抽在他的耳膜上，帶着尖銳的嘲諷：
“你不是跟我說，軍營有十萬火急的軍務，必須立刻趕去處理嗎？怎麼？從何時起陪‘女人’下棋品茶也成了謝將軍的軍務了？”
她微微歪頭，故作思考狀，語氣裏的譏誚幾乎要溢出來：
“謝將軍是在騙我呢？還是近日修爲精進，學會了那傳說中縮地成寸，瞬間移動的仙法，剛去軍營點了個卯，又瞬間挪移回侯府了？”
這番連消帶打的質問，毫不留情地撕破了他那拙劣的謊言。
在蘇扶搖冷眸的凝視下，謝臨淵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中一陣煩悶。
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發現任何言辭在此刻都顯得蒼白可笑。
最終，他頹然地嘆了口氣，有種被逼到牆角，放棄抵抗的錯覺。
一旁的崔瓔珞眼見謝臨淵被蘇扶搖問得啞口無言，眼神一轉，計上心頭。
她鬆開謝臨淵的胳膊，款款起身，臉上掛起端莊溫婉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個撒嬌癡纏的人不是她。
她走向蘇扶搖，姿態優雅，語氣親和，卻隱隱帶着一股女主人口吻：
“這位……”
她笑意盈盈，目光卻不着痕跡地將蘇扶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上次在林尚書千金的賞花宴上，我好像遠遠地見過姐姐一面呢，只是當時人多，未能上前結識。”
她頓了頓，語氣更加“懇切”：
“今日能在這裏再次與姐姐相見，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分呢。”
她微微頷首，做出自我介紹的姿態，聲音清晰而矜持：
“小女清河崔氏崔瓔珞。初次見面，姐姐有禮了。”
她說這話時，下巴微抬，看向蘇扶搖的眼神深處，帶着世家貴女那種刻在骨子裏的高傲，那是一種基於血脈門第的毫不掩飾的鄙夷。
蘇扶搖心中冷笑。
崔瓔珞私下裏不知給她寫了多少封挑釁的信箋，明裏暗裏炫耀自己與謝臨淵的“恩愛”，如今倒在她面前裝起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