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停了,灰區的夜卻更冷。
斷電的警報在巷口嗚咽,幾盞應急燈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最後的呼吸。
東街七號的小屋窗框歪斜,碎玻璃散了一地,雨水順着裂縫淌進來,在地板上積成一片渾濁的鏡面。
阿阮蜷縮在牆角,懷裏緊緊抱着一只褪色的布偶熊,嘴唇發紫,眼神渙散,嘴裏反復呢喃着:“媽媽……你回來了?別走……別丟下我……”
小舟跪坐在她身邊,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毛巾。
他聽見警笛聲時就知道不對——這種天氣、這種症狀,一旦上報,來的絕不是普通醫護。
“他們說要‘處理’她……”他撥通靈曦電話時聲音都在顫,“就像當年處理你一樣。”
那句話像一根燒紅的鐵針,直插靈曦心口。
三年前的記憶碎片猛地翻涌上來:白色病房,冰冷的頭盔,強制接入的精神剝離程序。
他們說那是“穩定情緒”,實則是抹除情感峰值,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無痛覺的容器。
而她,是最後一個被送進去的高情感值幸存者,也是唯一活着走出來的。
她抓起外套沖進夜雨,風裹着溼氣撲在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汗。
現場已被封鎖,兩名心理幹預隊員守在門口,臂章上印着新名字——“情感平衡支援中心”。
可誰都明白,這不過是舊機構換了個皮囊。
領隊站在屋內中央,背影挺拔冷漠,白大褂一塵不染,手裏捏着檢測儀,正低聲對助手說:“立即啓動一級評估流程,標記爲潛在遺傳性創傷載體。”
靈曦腳步一頓。
那人轉過身來,三十出頭,金絲眼鏡後一雙銳利眼眸,嘴角掛着職業化的平靜微笑。
李哲。
林博士最得意的學生,曾在聽證會上力推《集體情感風險防控法案》,主張對災後第二代實施預判式幹預。
如今,竟出現在灰區最邊緣的一次兒童應激事件中。
“靈顧問?”他微微一怔,隨即恢復鎮定,“這麼晚趕來,是收到家屬請求?”
“我是灰區記憶倫理臨時監督員。”靈曦聲音不疾不徐,從包裏調出終端,“根據《記憶自主權保障法》草案第十四條,任何涉及未成年人腦波幹預的行爲,必須取得法定監護人書面同意,並由第三方倫理委員現場見證。你有嗎?”
空氣驟然凝滯。
李哲眉梢微動:“情況緊急,屬於例外條款範疇。”
“哪一條?”靈曦逼近一步,目光如刀,“告訴我編號。我現在就聯網核驗。”
他沒說話。
圍觀鄰居開始竊竊私語。
有人舉起手機拍攝,畫面瞬間上傳至破曉社匿名通道。
幾秒後,李哲退讓:“可以籤署知情書。但基礎檢測必須進行,否則無法判斷是否構成公共安全威脅。”
靈曦點頭:“我允許非侵入式掃描,頻率不得超過12Hz,禁止使用任何誘發刺激。”
協議落筆,設備開啓。
起初一切正常。
腦波圖譜緩緩展開,顯示θ波異常活躍,確有幻覺殘留跡象。
但就在讀數趨於平穩時,儀器突然切換模式,高頻音波悄無聲息釋放——那是軍方淘汰的“意識穿透測試”殘留程序,早已被列爲禁用技術。
阿阮猛地抽搐,瞳孔放大,喉嚨裏發出撕裂般的尖叫。
“停下!”靈曦閃電般撲上前,一把拔掉電源線。
整個房間陷入短暫黑暗。
她迅速打開隨身攜帶的便攜共振艙,將微型電極貼附在女孩太陽穴,輕聲引導:“阿阮,聽着,你是阿阮,你住在灰區東街七號,窗外有藍鳶尾花。你現在很安全,姐姐在這裏。”
低頻安撫波緩緩流淌,像是潮水退去後的沙灘,一點一點撫平褶皺。
女孩呼吸漸穩,睫毛輕顫,終於睜開眼。
她第一句話,不是哭,也不是喊媽媽。
而是死死抓住靈曦的手,聲音細若遊絲:
“姐姐……你會不會也被他們帶走?”
靈曦心頭狠狠一震。
她蹲下身,捧住那張蒼白的小臉,一字一句道:“不會。誰敢動你,就得先踏過我的屍體。”
人群寂靜。
李哲臉色鐵青,卻不敢再言。
救護車最終帶走的是另一名擅自重啓設備的助理。
靈曦全程錄像備案,上傳至聯邦監察平台,標注紅色預警:疑似違規使用禁制精神調控手段。
夜更深了。
她坐在阿阮床邊,看着女孩沉睡的臉,手指無意識摩挲着終端邊緣。
窗外,灰區燈火稀疏,像被困在泥沼裏的星子。
直到天邊泛出灰白,她才起身離開。
回到住處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調出李哲的公開履歷。
執業記錄幹淨得過分,唯有近三個月出現異常軌跡:每周三晚固定進入魏淵基金會下屬的“心智延續計劃”外圍園區,停留時間平均兩小時十四分鍾,且未登記具體項目內容。
她盯着屏幕,指尖緩緩劃過那一行數據。
忽然,一道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
這不是偶然。
有人,正在系統性地滲透灰區的心理幹預網絡。
而阿阮,只是第一個暴露的目標。無需修改
暴雨過後的灰區,空氣中還殘留着鐵鏽和潮溼泥土的氣息。
靈曦坐在終端前,屏幕幽藍的光映在她眼底,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
李哲的檔案在眼前一頁頁翻過——學歷完美、履歷幹淨、言論嚴謹,仿佛一個被精密算法塑造出的模範學者。
可那每周三晚固定出現的軌跡,像一根刺,扎在她理性神經最敏感的位置。
“老K。”她撥通加密頻道,聲音壓得極低,“我要你進入‘心智延續計劃’外圍數據庫,查找任何關於兒童神經幹預的會議記錄或內部通訊,優先級最高。”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小姐,這可是在鋼絲上行走的活兒。你心裏清楚魏淵基金會背後是誰。”
“我知道。”她指尖敲了敲桌面,“所以報酬翻倍,風險我來承擔。”
二十四小時後,一段音頻文件悄然落入她的私密存儲區。
沒有命名,只有一個編號:X - 07 - 19。
她戴上隔音耳罩,在深夜播放。
起初是雜音,接着是腳步聲,門關上,有人坐下。
一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女聲響起:
“……試點結果顯示,第三代高共情基因攜帶者的θ波閾值普遍低於基準線18.6%,情緒波動峰值超出安全範圍。若不加以幹預,未來十年內可能出現集體性意識共振危機。”
另一人接話:“但強制淨化已不可行。三年前的‘清源行動’引發了輿論海嘯,現在連議會都不敢提‘基因篩選’這四個字。”
第三個聲音緩緩說道:
“那就換種方式。如果不能從根源上清除高共情基因攜帶者,至少要讓他們的孩子‘規範化’。”
停頓片刻,那人繼續說:
“從心理評估入手,標記爲潛在風險個體,納入長期觀察名單。用溫和手段重塑認知模式——記憶修剪、情感鈍化、行爲引導……一代不行,就兩代。我們要做的,不是消滅覺醒,而是讓它永遠無法出現。”
錄音到這裏戛然而止。
靈曦坐在黑暗中,手指僵硬地懸在暫停鍵上,呼吸幾乎停滯。
她聽懂了。
這不是一起孤立事件。
阿阮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們盯上的,是從災難中幸存下來的那些“異常者”——擁有強烈共情能力、精神力不穩定卻極具感染力的人。
而這些人留下的後代,正被悄然定義爲“社會隱患”,準備用溫柔而系統的方式,一點點抹去靈魂裏的光。
就像三年前對她做的那樣。
只是這一次,他們選擇了孩子。
她猛地站起身,沖進雨夜。
第二天清晨,灰區廢棄教堂的大門緩緩打開。
斑駁的彩窗透進微光,照在幾十張忐忑的臉龐上——都是住在邊緣街區的父母,有些懷裏還抱着尚不會說話的嬰兒。
靈曦站在講台前,一身素色長袍,發絲微亂,眼神卻銳利如刃。
她沒有寒暄,直接投影出那段錄音。
當那句“讓他們被‘規範化’”響起時,全場死寂。
一位母親突然哭出聲:“我女兒只是做了個噩夢,就被心理隊帶去做了三次腦波掃描!他們說她‘有發展成集體情緒傳染源的風險’?她才五歲啊!”
另一個男人攥緊拳頭:“我們沒權沒勢,難道連做父母的權利都要被審查?”
靈曦靜靜聽着,直到喧譁漸平,她才開口:
“三年前,他們刪除了我的記憶,因爲他們害怕一個女人太過敏感、太過深情、太容易影響他人。”
她頓了頓,聲音沉穩如鐵:
“今天我要告訴所有人——你們的孩子,不準再被定義爲‘隱患’。”
人群震動。
她舉起手中的數據板:“即日起,啓動‘兒童記憶守護計劃’。我們將組建志願者團隊,爲有風險的家庭提供免費神經監測、心理支持與法律援助。所有數據獨立存檔,受記憶倫理委員會監督。”
“誰敢動我們的孩子?”她目光掃過衆人,“我們就讓他付出代價。”
掌聲如雷。
那天晚上,灰區少有的燈火通明。
而靈曦獨自離開教堂,踏上歸途。
雨又下了起來,細密冰冷。
巷口昏黃路燈下,一道身影靜立不動。
墨塵撐着一把舊傘,黑色風衣已被雨水浸透大半。
他看見她,沒有迎上來,只是將傘微微傾斜,往她方向挪了一寸。
水珠順着他的肩線滑落,浸溼襯衫,貼在鎖骨上。
她走近,停下,看着他淋溼的左肩,忽然問:“你知道爲什麼我不讓你送我回家嗎?”
他低頭,喉結微動:“因爲我總想替你擋住風雨。”
她搖頭,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苦笑:“不,是因爲我怕有一天,我又習慣性地躲進你的影子裏。”
說完,她轉身走入雨幕。
腳步堅定,沒有回頭。
墨塵站在原地,握着傘柄的手收緊,指節泛白。
雨水順着他冷峻的側臉滑下,像是某種遲來的悔恨。
他第一次,沒有追上去。
靈曦回到住處,剛脫下外套,終端便震動起來。
是沈知遙發來的加密消息:
“我查到了‘清源行動’時期一批失蹤病例的共同點——他們都曾在‘白鴉’觀測站接受過短期記憶校準。你猜怎麼着?那個站點,三年前剛好隸屬於現在的魏淵基金會。”
她盯着“白鴉”兩個字,瞳孔驟縮。
手指緩緩移到搜索欄,輸入關鍵詞:白鴉 + 記憶操控 + 近三年案件。
頁面加載的瞬間,一行不起眼的關聯標籤跳了出來——
關聯項目推測:白羽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