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會大廈穹頂之下,空氣凝如冰霜。
魏淵站在聽證席中央,一身剪裁考究的灰呢長袍襯得他儒雅沉穩。
他微微低頭,聲音低緩卻字字清晰:“我們曾以爲,記憶是救贖。可當千萬人開始‘找回過去’,家庭、婚姻、社會關系接連崩塌——我們是否該問一句:真相,真的值得嗎?”
大屏切換,七段全息影像緩緩浮現——離婚夫妻在修復記憶後反目成仇,親子因童年創傷揭露而斷絕來往,甚至有一名老人因記起自己曾是屠殺執行者而精神崩潰跳樓身亡。
“這不是治療,”魏淵抬眼環視全場,“這是用科技之名,放任人性深淵泛濫。我提議:立即凍結《記憶開放法案》,由特別監管委員會接管倫理委員會職權,暫停一切非必要記憶修復行爲。”
掌聲響起。多數議員點頭附議。
而在城市邊緣的灰區數據中心,靈曦正坐在主控台前,指尖輕點,一道道數據流如星河般在她眼前展開。
她沒去聽證會,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場審判,從一開始就是沖着她來的。
沈知遙的直播鏡頭準時切入議會現場,畫面右下角浮出一行小字:“所有案例均未經當事人授權披露,請注意信息來源合法性。”短短一句話,瞬間引爆社交熱評。
“誰給他們的權力曝光別人最痛的記憶?”
“又是精英階層決定普通人能不能知道真相?”
“這不叫保護,叫控制。”
靈曦冷笑。
他們想用悲情故事綁架民意?
那就讓她撕開這些故事的皮肉,看看底下腐爛的是什麼。
三小時後,一份名爲《創傷不是記憶的錯》的公衆報告橫空出世,通過“流浪衛星鏈”直接推送到千家萬戶的神經終端。
這份由靈曦牽頭、三位頂尖心理學家聯署的分析,逐條拆解了魏淵提出的七起案例。
“案例一:丈夫恢復戰時記憶,發現自己曾在資源爭奪中殺害鄰居。但檔案顯示,其妻十年間共提交十二次家暴申訴,警方從未立案。”
“案例四:女兒恢復童年記憶,指認父親性侵。可心理評估早在五年前就已確認其症狀源於長期壓抑,而非虛假記憶植入。”
結論鋒利如刀:“記憶只是鏡子。你們指責它映出污穢,卻不肯承認——屋子本就發黴。”
視頻末尾,靈曦出現在鏡頭前。
她未施粉黛,黑發束起,眼神清冷如雪原月光。
“你們害怕的從來不是記憶本身,”她說,“而是再也無法用體面的謊言,掩蓋不堪的現實。你們怕的,是覺醒的人不再聽話。”
全網靜默三秒,隨即炸開。
就在這時,議會議程突變。
一名身穿舊式白袍的女人被允許進入證人席——林博士。
她臉色蒼白,手微微發抖,卻挺直了背脊。
“我請求作證。”她的聲音不大,卻穿透整個會場,“關於三年前‘大寂滅’應急會議的真實記錄。”
全場譁然。
魏淵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下一刻,一段塵封影像投射而出。
昏暗的作戰會議室裏,年輕許多的魏淵站起身,語氣堅定:“建議對高情感值幸存者實施強制記憶剝離——尤其是擁有強共情能力者。否則,在集體創傷沖擊下,精英階層將率先崩潰。”
鏡頭一轉,墨塵坐在角落,軍裝筆挺,眼神如刃。
“不行。”他只說兩個字。
“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魏淵冷笑,“今天你護住一個人,明天整個秩序都會崩塌。”
墨塵緩緩起身,手按在配槍上:“那我就讓這個‘秩序’,崩在我手裏。”
畫面戛然而止。
死寂。
連呼吸聲都仿佛被抽走。
魏淵依舊站着,臉上看不出情緒波動。
他甚至輕輕頷首,像是聽完了一場無關緊要的陳述。
然後,他開口,語氣溫和得可怕:“感謝林博士提供這段‘珍貴史料’。”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
“可惜——它是假的。”
魏淵的聲音在議會大廳裏緩緩回蕩,像一把裹着綢緞的刀。
“它是假的。”
短短三個字,卻如冰錐刺入人心。
他站在證人席前,神色從容,甚至帶着幾分悲憫地望着林博士:“一位被審查、被軟禁、精神狀態極不穩定的前官員,在壓力下‘回憶’出一段驚天陰謀——這本身,難道不是更大的悲劇嗎?”
人工智能鑑定報告隨即投射上大屏:全息影像經深度神經網絡比對,存在0.7%的畫面偏移、微表情延遲、聲紋波動異常,結論赫然寫着——合成概率98.6%。
掌聲再度響起,比之前更熱烈。
他們以爲贏了。
可就在魏淵話音落下的瞬間,靈曦指尖輕敲終端,一道加密頻段悄然接通。
“信號已鎖定,三位證人接入遠程通道。”肖揚低聲匯報道,眉頭緊鎖。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他選擇閉嘴——忠誠不該建立在謊言之上。
下一秒,議會主屏驟然切換。
三張蒼老的臉出現在畫面中,背景是邊境老兵療養基地的灰牆與鏽鐵窗。
其中一人坐在輪椅上,頭微微歪斜,眼神渾濁卻執拗。
他是肖揚的父親,韓越,三年前“大寂滅”戰役中唯一生還的通訊兵。
“我叫陳漠,原第七防御陣線作戰參謀,軍銜上校。”第一位老兵開口,“那天我在場。視頻沒有僞造,只是被刪改過原始備份。我們每個人都記得——魏淵提出‘記憶剝離計劃’時,墨塵拔槍對準了他。”
第二位女軍官點頭:“我當時負責記錄會議日志。那份日志後來消失了,但我記得他說的話:‘共情是弱點,必須清除。’”
全場寂靜。
鏡頭緩緩轉向第三位——韓越。
他不能說話。
大腦在災難當日遭受強烈精神沖擊,語言中樞永久損傷。
但他抬起手,顫抖卻堅定地打出一串手語。
“魏淵。”
手指指向自己太陽穴。
然後,五指蜷縮,猛地向外一扯——像是從顱骨中硬生生挖出什麼東西。
“他讓人把我記憶裏的聲音拿走了……不只是戰爭片段,還有我妻子最後一句話。”
他的手頓住,眼眶泛紅,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嗚咽。
記者席一片騷動。
沈知遙立刻將畫面切至直播流,標題直發全網:《他們不僅偷走記憶,還把受害者變成啞巴》。
輿論炸了。
“原來所謂的秩序,是靠沉默堆出來的?”
“今天能剝奪一個老兵的記憶,明天就能抹去我們所有人的過去!”
“靈曦說得對——你們怕的不是真相,是有人醒來。”
就在這片沸騰之中,靈曦起身。
她沒有穿象征權力的長袍,只一身素白制服,緩步走上議會演講台。
腳步很輕,卻每一步都像踩在衆人的心跳上。
聚光燈打下,她抬眸,目光精準落在魏淵臉上。
“你說我在玩火?”她的聲音不高,卻穿透整個會場,“可真正縱火的人,從來躲在黑暗裏點火,再假裝救火英雄登場。你們用‘穩定’當借口,用‘保護’當遮羞布,實則恐懼的是——當每個人都能記住痛苦,你們的特權還能維持幾天?”
她轉身面向全體議員,手中數據板亮起一道新提案。
“現在,我提交《記憶自主權保障法》草案。”
“第一條:任何人不得以公共安全、社會穩定或任何集體名義,強制實施記憶剝離或情感清除。”
“第二條:所有歷史檔案開放須經當事人或直系親屬授權,違者以‘精神侵害罪’論處,最高可判終身監禁。”
“第三條:設立獨立記憶監察機構,由平民代表、倫理專家與幸存者共同組成,直接對聯邦議會負責。”
她說完,輕輕按下確認鍵。
提案編號自動生成,屏幕頂端浮現出綠色倒計時:表決將在24小時後開啓。
魏淵終於變了臉色。
他第一次沒有鼓掌,也沒有反駁,只是靜靜看着她,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仿佛在看一只誤闖棋局的螻蟻。
當晚,城市東區突發電力波動。
監控顯示,魏淵私人府邸突發火災,起火點位於地下服務器機房。
消防趕到時,火勢已被自動噴淋系統控制,但關鍵硬盤陣列嚴重損毀——尤其是標記爲【燼火資金流水】的加密存儲單元,幾乎化爲焦渣。
調查組初步判定爲電路老化引發短路。
但奇怪的是,安保系統在火災前十分鍾曾短暫離線,而防火牆日志顯示,有外部IP在凌晨1:13至1:14之間嚐試訪問核心數據庫,雖未成功入侵,卻留下了追蹤痕跡——源頭竟是灰區一座廢棄信號塔。
而那個時間段,靈曦的行程記錄出現了一小時空白。
沈知遙找到她時,她正站在灰區公寓的陽台上,望着遠處天際燃燒的晚霞,火光映在她瞳孔裏,像一場無聲的審判。
“是你做的?”沈知遙低聲問。
靈曦沒回頭,只是輕輕吹散手中一頁燒焦的紙片,任風卷走殘燼。
“我只是提醒他——”她淡淡道,“有些東西,燒了就再也拼不回來。”
鏡頭拉遠。
議會大廈頂端,那盞象征即將表決的綠色燈光,忽然閃爍了一下,隨即穩穩亮起。
如同風暴落地前的最後一聲低鳴。
而在羈押中心最深處的一間單人病房裏,韓越突然劇烈抽搐,監護儀發出尖銳警報。
醫生沖進房間,瞳孔驟縮——他的腦波圖譜呈現出罕見的持續性悲慟頻率,皮層已出現多處不可逆損傷。
“準備上報法院……”主治醫師摘下口罩,聲音沉重,“恐怕要終止審判程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