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風軒的絲竹聲隱隱約約飄了一夜,如同細密的針,不輕不重地扎在沈知微的心口。她以爲自己會失眠,會憤懣,會委屈,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初的酸澀過後,一種近乎冰冷的清醒迅速占據了上風。
她坐在窗邊,就着跳躍的油燈光暈,看着桌上那本厚厚的《王府用度章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封面上燙金的字樣。
蕭景玄用最直白的方式給她上了一課——在這王府後院,一時的特殊關照甚至突如其來的親密,都不過是鏡花水月。他可以因爲興趣或某種未明的意圖將她攏在羽翼下片刻,也可以轉瞬就去欣賞別的鶯歌燕舞。她若因此沉溺,或心生怨懟,才是真正的愚蠢。
感情?尤其是與一位手握生殺大權、心思難測的王爺的感情,於她這條只想安穩度日的鹹魚而言,是奢侈品,更是催命符。
昨夜那個失控的吻,和之後他冰冷的“記住你的身份”,如同警鍾,敲碎了她心底那點不該萌生的漣漪。
“既然男女之情虛無縹緲,抓不住,也不該抓,”沈知微低聲自語,眸中閃過一絲銳利,“那不如抓住點實在的東西。”
比如,改善這憋屈的生存環境。那本《章程》和繁瑣的流程,才是眼下切實阻礙她“躺平”質量的絆腳石。蕭景玄既然表現出對她“點子”的興趣,哪怕只是出於利用,這也是一個機會。
她深吸一口氣,將心頭那點殘餘的澀意強行壓下,鋪開紙張,重新拿起筆。這一次,她不再畫那些帶着調侃意味的簡筆畫,而是認認真真地開始梳理賬目和流程中的問題。
她憑借前世積累的會計知識和流程優化經驗,結合這幾日在王府的觀察,將各院用度申領、核對、發放、歸檔的各個環節逐一拆解,找出冗餘、重復和容易積壓的節點。她用清晰工整的小楷標注,並在一旁附上簡化的建議,比如合並某些核查步驟、設定不同層級管事嬤嬤的審批權限與額度、建立定期對賬機制等。
她做得極其專注,心無旁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熬夜做項目方案的時候。只有沉浸在這種邏輯清晰、目標明確的事務中,才能讓她暫時忘記那雙深邃眼眸帶來的擾亂和荷風軒傳來的刺耳笑聲。
——
書房內,燭火通明。
蕭景玄處理完公務,揉了揉眉心。心腹暗衛正低聲稟報着各院動靜。
“……林侍妾處已歇下。沈侍妾院中燈火未熄,似乎在……書寫什麼。”暗衛頓了頓,補充道,“屬下遠遠瞧見,桌上鋪着紙,像是與賬目章程相關。”
蕭景玄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抬眸,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晦暗難明的光。
她沒睡?還在琢磨那些章程?
白日裏張嬤嬤回稟她“感染風寒”不能赴宴時,他心中便冷笑不已。是真病,還是心病,他豈會不知?她那點細微的抗拒和僵硬,瞞不過他。
他故意去荷風軒,賞林氏琵琶,固然有震懾後院、平衡勢力之意,但內心深處,未嚐沒有想看看她反應的心思。結果,她避而不見,他原以爲會看到她失落、惶恐,甚至跑來哭訴爭寵——如同後院大多數女人會做的那般。
可她偏偏沒有。
她竟然……挑燈夜戰,在研究賬本?
這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一個剛剛可能因他“移寵”而心生妒意、甚至前夜才與他有過親密接觸的女子,轉眼就能如此冷靜理智地投入到此等枯燥事務中去?
這不合常理。
尋常女子,即便有些心計,也難在情愫波動下迅速收斂心神,專注於這等繁瑣之事。除非……她心志之堅,遠超常人,或其背後另有圖謀,使得她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不敢有絲毫懈怠。
那個念頭再次浮上心頭——細作。
若非經過嚴苛訓練,豈能如此收發由心?前一刻還能因恐懼在他懷中脆弱哭泣,甚至膽大包天地主動親吻他,後一刻就能若無其事地埋頭公務,仿佛一切未曾發生?
還有她那些“條理分明”、“目標明確”的優化手段,看似爲了效率,但若運用得當,何嚐不是一種潛移默化地掌控信息、影響資源流向的方式?她如此積極獻計,是真爲王府着想,還是想借此獲得信任,甚至……插手府中事務?
“她近日,可還有與其他異常之人接觸?”蕭景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回王爺,並無。除了日常與小梅及隔壁李侍妾走動,便是去了一趟藏書樓,借閱的也是《風物志》之類尋常書籍。”暗衛回道。
蕭景玄沉默片刻,指尖在書案上輕輕敲擊。
沒有異常接觸,不代表沒有嫌疑。或許她潛伏得極深,或許她傳遞消息的方式極爲隱秘。
他想起她那雙眼睛,時而狡黠,時而惶恐,時而脆弱,時而又冷靜得驚人。就像一團迷霧,他每每覺得觸碰到了一點真實,下一刻她又隱入了更深的朦朧之中。
“繼續盯着。”他最終下令,聲音冷冽,“她寫的任何東西,想辦法謄錄一份過來。”
“是。”
暗衛退下後,蕭景玄起身走到窗邊,望着沈知微小院的方向,目光幽深。
沈知微……
你究竟是安於現狀、不慕榮華的普通侍妾,還是包藏禍心、演技高超的細作?
若你是後者,拿出這等整理賬目的本事,是想取信於本王,一步步滲入王府核心?你昨夜那個吻,今日這故作冷靜的姿態,是否也都是你計劃中的一環,是爲了擾亂本王心神的手段?
他心底因她夜半辛苦而生出的那一絲極淡的憐惜,瞬間被更深的猜疑和冷硬所取代。他決不允許任何隱患,潛伏於自己身側。任何一絲可能威脅到王府安寧的因素,都必須扼殺在萌芽之中。
——
小院內,沈知微終於擱下筆,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看着自己耗費心血寫出的整理摘要和優化思路,長長舒了口氣。
她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心想:這下,應該能證明自己的“價值”,換個清靜了吧?至少,希望能推動那繁瑣的流程改一改,讓她以後領東西能順利點。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發奮圖強”、“專注事業”的舉動,落在某位多疑的王爺眼中,已成了“心機深重”、“所圖甚大”的又一鐵證。
她只想靠自己的能力改善眼前處境,奈何那位掌控一切的王爺,已將她視爲需要嚴加防範的隱患。
沈知微吹熄了燈,裹緊被子,決定不再去想那個陰晴不定的男人。明天,又是(試圖)安穩度日的一天。
而夜色另一端,蕭景玄看着暗衛剛剛送來的、墨跡未幹的謄錄稿,上面條分縷析的賬目問題和清晰可行的改進方案,讓他眸中的寒意,又深了幾分。
好一個沈知微!好一個……深藏不露,其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