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裴玄寂靠在椅背上,閉目揉着眉心。
試圖將羲禾那些刺耳的話語從腦海中驅散,然而那紛亂的心緒卻如同纏人的藤蔓,越收越緊。
就在這滿室壓抑的沉寂中,門外再次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裴玄寂倏地睜開眼,眸中帶着未散的煩躁與警惕。
還有誰?
然而,當那抹素雅的身影去而復返,重新出現在書房門口時,他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了愕然。
蘇辭。
她竟然……又回來了?
而且,她手裏還提着一個精巧的藤編小花籃,籃子裏空空如也。
她站在門口,逆着光,神情有些看不真切,只有那纖細的身姿和手中的花籃,構成一幅幾分田園詩意的畫面。
“你……”
裴玄寂喉結滾動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有些失語。
他完全猜不透她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蘇辭似乎並沒有期待他的回應,她提着花籃,步履輕盈地再次走了進來。
目光在書房內掃視一圈,最後落在他的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純然的無辜和疑惑:
“殿下沒有陪郡主去賞花嗎?”
她的聲音輕柔,聽不出任何試探或諷刺,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裴玄寂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定定地看着她,試圖從她清澈的眼底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僞或算計,卻只看到了一片平靜,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期待?
這讓他原本因羲禾而更加鬱結煩躁的心,莫名地鬆動了一角。
“嗯。”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不想提羲禾,更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方才的狼狽。
蘇辭得到了答案,似乎也並不深究。
她提了提手中的花籃,唇邊漾開一抹極淺淡,卻足以晃花人眼的笑意,那笑容裏帶着幾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嬌憨,與她平日裏的清冷或尖銳都截然不同。
“那……”
她微微歪着頭,看着他,語氣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又像是撒嬌,“既然殿下得空,可否賞臉,陪臣妾去園子裏摘些新鮮的花瓣回來?臣妾想着,可以用來做些花糕。”
陪她……摘花?
做花糕?
裴玄寂徹底怔住了。
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對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譚。
在他的認知裏,蘇辭與“摘花”、“做糕點”這類充滿煙火氣和閒情逸致的事情,根本毫無關聯。
她應該是驕縱的,是尖銳的,是寧願對着枯枝敗葉發呆,也不會對嬌豔鮮花多看一眼的。
可她此刻提着花籃,淺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提出這樣一個……近乎幼稚又帶着幾分親昵的請求。
這巨大的反差,像是一道強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他陰鬱的心湖,讓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拒絕嗎?
他應該拒絕的。
這太不符合他的身份,也太不符合他們之間目前的別扭關系。
可是,看着她那雙映着微光的眸子,看着她提着花籃那略顯笨拙又期待的模樣。那句冰冷的——“不去”,卻像是卡在了喉嚨裏,怎麼也吐不出來。
蘇辭見他久久不語,只是眸光深沉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太過復雜,讓她心頭有些發虛。
她是不是太急進了?這舉動是否顯得太過刻意?
她下意識地蜷了蜷提着花籃的手指,卻見裴玄寂忽然動了。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朝她走了過來。
玄色的衣擺拂過光潔的地面,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蘇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在她面前站定。
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此刻垂眸看着她,目光依舊深邃難辨。
“摘花?”
他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嗯。”
蘇辭硬着頭皮點頭,努力維持着臉上的淺笑,“聽聞御花園的玫瑰和桂花正好,做些玫瑰糕和桂花糕,應當不錯。”
裴玄寂沉默地看着她,看了許久,久到蘇辭幾乎以爲他下一刻就要冷笑着嘲諷她時,他卻忽然極輕地、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輕得像羽毛拂過心尖,帶着一種認命般的無奈。
然後,他伸出手,不是去接她手中的花籃,而是極其自然地,握住了她提着花籃那只手的手腕。
他的手掌溫熱幹燥,帶着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觸碰在她微涼的皮膚上,引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蘇辭渾身一僵,手卻被他稍稍用力握住。
“走吧。”
他低聲說,語氣平淡,卻不再是冰冷的拒絕。說完,他便牽着她,轉身朝書房外走去。
蘇辭被他拉着,踉蹌了一下才跟上他的步伐。她低頭,看着被他握住的手腕,那裏傳來的溫度灼熱得燙人,一路蔓延,燒紅了她的耳根。
裴玄寂走在前面,感受着掌心那纖細手腕的微涼和柔軟。
心中那股因羲禾而起的鬱氣和煩躁,竟在這奇異的觸感和這更加奇異的“摘花”行動中,一點點消散了。
明知前方可能是更深的陷阱,明知她或許別有用心。
但此刻,牽着她的手,走向那片她口中的花園,他竟然可恥地……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近乎平凡的溫暖和期待。
罷了。
若這是毒藥,他也飲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