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通知！全體社員注意！接到群衆舉報，我村村民李春桃，無視國家政策，私自從縣城購入布料，制作奇裝異服，在集市上高價販賣，大搞資本主義投機倒把活動！性質極其惡劣！影響極其敗壞！現在，勒令李春桃，立刻到村委會接受調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重復一遍，勒令李春桃，立刻到村委會接受調查！”
刺耳的公鴨嗓通過村裏的大喇叭，伴隨着“滋滋”的電流聲，劃破了山谷間原本寧靜的晚霞。
每一聲怒吼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李春桃的心口。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殘餘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幹幹淨淨，比白天的確良還要蒼白幾分。
懷裏抱着的那包沉甸甸的錢和布票，似乎也因爲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瞬間變得冰涼刺骨。
她腦子裏嗡嗡作響，耳邊只有“投機倒把”、“性質惡劣”、“抗拒從嚴”這些冰冷又沉重的詞語。這些詞，字字帶血，句句要命。
在這個年代，投機倒把的罪名，輕則批鬥遊街，罰沒全部家產，重則直接判刑！
她剛剛才掙到一點活命的錢，剛剛才燃起一點生活的希望，難道就要這樣被掐滅了嗎？
難道張桂花和那些流言蜚語，真的要把她徹底毀掉？一股無助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從腳底瞬間漫過頭頂，讓她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她緊緊咬住下唇，幾乎嚐到了血腥味。
“哼，來的倒是快。”
趙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拉回了李春桃幾近渙散的理智。
他沒有看她，只是目視前方，他眼裏跳動着一團壓抑的怒火。
他手握方向盤的青筋暴起，將拖拉機的檔位掛得“咔噠”作響。
伴隨着一聲劇烈的轟鳴，拖拉機猛地一個加速，載着兩個人，和一車沉甸甸的貨物，風馳電掣般向村裏沖去。
風聲呼嘯着從耳邊掠過，帶着泥土和草木特有的腥氣。
拖拉機引擎的震動，讓李春桃感覺五髒六腑都在顫抖。
她的思緒像一團亂麻，但本能的求生欲讓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必須想辦法，她不能就這麼完了。不是說坦白從寬嗎？不！她不能坦白！一旦承認了“投機倒把”，她所有的錢和布料都會被沒收，甚至她這個人，都得被關進去改造。那樣的日子，比死還難受！
“他們是在縣城看到了嗎？還是村裏有人告發？”李春桃艱難地張開嘴，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趙野眼神一厲，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經給了李春桃答案。村裏有人告發，而且告發的還不止一次兩次，這次去縣城只不過是點燃了引線。
“肯定是張桂花！”李春桃咬牙切齒，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除了她，沒有別人會如此惡毒。
“還有婦女主任王麗華。”趙野的聲音低沉而肯定。
王麗華？李春桃皺起眉頭。這個名字讓她心中一凜。王麗華是村裏的婦女主任，一向以“積極分子”自居，最喜歡搞運動。她還記得，上一世，王麗華就沒少在背地裏嚼她的舌根，說她“不正經”、“狐狸精”。難道……她也早就盯上自己了？
“你別怕。”趙野突然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安撫，“你沒犯錯。”
李春桃猛地抬頭看向趙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但他的表情依舊冷峻，目光始終盯着前方顛簸的路面。
她沒犯錯？買賣布料，制作衣服，這在1983年，就是典型的“投機倒把”！是嚴重的“割資本主義尾巴”！她如何能不犯錯？
但趙野的話，卻像一束光，瞬間照亮了李春桃混沌的大腦。她想起趙野上次在村委會，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公章”和“賬本”，將張桂花逼入絕境的。
她又想起趙野上次在集市上，爲了護住她，不惜掰斷木樁，震懾地痞，並說她是“他妹子”。他每一次出手，都帶着一種看似粗暴，實則精準的算計。
難道他早就預料到了？
李春桃的心跳又快了起來，不是恐懼，而是驚疑。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趙野去南邊“倒騰東西”前，特意提醒她“別讓野狗進屋”。當時她以爲只是針對流氓，現在看來，他指的“野狗”，恐怕還有村裏的某些人。
拖拉機穿過昏暗的村口，徑直開向村委會的方向。李春桃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有好奇，有幸災樂禍，也有一些是真正的擔憂。她將布包緊緊抱在懷裏，那裏面裝着她所有的希望，不能被任何人拿走。
村委會門口，果然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李大山那張老臉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陰沉，他手裏拿着大喇叭，身邊站着一個精瘦的中年婦女，正是婦女主任王麗華。
王麗華身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眉眼間帶着一股刻薄的精明，她雙手叉腰，正趾高氣揚地向圍觀村民說着什麼，聲音尖銳又刺耳，像一把銼刀在刮着李春桃的耳膜。
“……你們都看看！這個李春桃，就是個不安分的主兒！才剛分家出來幾天，就敢跑到縣城去搞資本主義歪風邪氣！制作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勾搭男人！上次趙野帶着她跑，我就瞧着不對勁！我早就說了，這喪門星就是個騷蹄子！”
王麗華的話越來越難聽，直接從“投機倒把”上升到了“作風不正”，每一個字都像毒箭一樣射向李春桃。
張桂花赫然也在人群中，她躲在王麗華身後，那張布滿褶子的老臉因爲激動而漲得通紅，三角眼裏閃爍着惡毒的光芒，嘴角掛着看好戲的冷笑。仿佛已經看到了李春桃被批鬥遊街的淒慘下場。
看到拖拉機“突突”地開過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
李春桃的指尖冰涼，幾乎要掐進肉裏。她知道，現在一旦下車，她將面對的就是一場無情的審判，一場輿論的圍剿。她不能慌，她必須想清楚。
她猛地看向趙野，他的側臉依然緊繃，卻在她看向他的那一刻，用一種極其微小的幅度，向她眨了一下眼睛。
“要不要停？”趙野的聲音帶着一絲引導。
停？如果停在村委會門口，那無異於自投羅網。
李春桃腦子裏電光火石，猛然間明白了趙野的意思！
“不！不停！”李春桃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但異常堅定。
“直接開去我的茅屋！”
趙野聞言，嘴角不易察覺地勾起一抹弧度，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方向盤猛地一轉，拖拉機調轉方向，轟鳴着，越過村委會的人群，朝着村尾的茅屋方向疾馳而去。
“李春桃！你給我站住！”李大山和王麗華都被這一幕驚呆了，沒想到李春桃竟然敢抗命！
“你這是抗拒調查！罪加一等！”王麗華尖叫着，帶着幾個民兵和張桂花，也急匆匆地朝着村尾追了過去。
拖拉機在村尾的茅屋前穩穩停下。
李春桃跳下車，她知道，時間緊迫。她必須在他們沖進來之前，完成一個絕地反擊的布局！
她沖進茅屋，將所有在縣城買來的布料，以及那堆得像小山一樣的錢和布票，統統藏好。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拿起那把趙野送給她的裁縫剪，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