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凌輝的指尖凝固了。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施工區中央,四周是尚未完工的建築骨架,冰冷的金屬和裸露的管線在淺時城恒定的、由“萬相”精心調校過的柔和日光下,泛着一種不真實的廉價光澤。這裏是城市光鮮外表下的一道瘡疤,一處被臨時遮蔽起來的混亂,而他,就是負責清理這混亂中最核心的那個膿點的外科醫生。
他面前,是被命名爲《告別天鵝》的公共藝術雕像。在官方的宣傳影像裏,它由著名數字藝術家伊芙琳·格雷以自己的靈魂數據爲藍本,耗費十年心血澆築而成,是永生時代藝術與科技完美結合的典範。而此刻,這座典範卻像一個承受着極致酷刑的活物,每一寸線條都透着無聲的扭曲。那只本應優雅地揮向天際、做出告別手勢的手,痛苦地蜷縮着,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瀕臨碎裂的慘白。
這並非石材的物理形變,而是更深層、更恐怖的現實——其內部承載的靈魂數據,一個代號爲LT-73的意識體,正在經歷一場長達四十七年的、永無止境的崩潰。
那句最後的呐喊,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以純粹信息流的形式,繞過了他作爲“長生錨”的一切心智防壁,直接在他的意識深處炸開。
“殺了我,或者,救我!”
這聲音裏蘊含的絕望,像一根燒紅的鋼針,刺穿了他早已被系統強制改造得波瀾不驚的心湖。凌輝能“看”到組成這句呐喊的數據碎片:破碎的童年記憶、對某個早已被遺忘的愛人的思念、被“升格”儀式強行灌入的龐大冗餘信息、以及對一個模糊的、名爲“他”的存在的滔天恨意。
這些碎片混亂、矛盾,卻共同指向了一個清晰的內核:欺騙。
“他……在說謊……”
這四個字,是那片信息風暴的真正核心。
凌輝的左手懸停在雕像基座上方不足一厘米處。掌心的“靜默”,一支筆狀的、通體由非晶態合金打造的精密儀器,正發出低沉的、規律的嗡鳴。這是他的手術刀,是“萬相”授予他的權柄。只要按下去,它會釋放出一道定向的、絕對的“存在消解”場,將LT-73混亂的數據流徹底歸於虛無,從根源上抹除這個“系統錯誤”,讓雕像恢復它本該有的、冰冷而完美的藝術形態。
這是他作爲“回收者”的日常。他處理過因爲記憶熵增而在虛擬社區裏引發邏輯瘟疫的老人,也“靜默”過試圖利用系統漏洞復制自己、追求另類“繁殖”的狂人。每一次,他的心都像他手中的工具一樣,精準、冷靜,沒有絲毫的遲疑。
但這一次,不一樣了。
“救她?怎麼救?”
凌輝的思維在飛速運轉,但得出的結論卻令人窒息。LT-73,原名伊芙琳·格雷,經歷了三次“升格”。每一次升格,都是爲了適應靈網(Spirit Web)更迭的底層協議,每一次,都意味着靈魂數據被更深度地格式化、重組。她的原始記憶,就像一張被反復復寫了三次的羊皮紙,早已面目全非。現在的她,只是一個被龐雜數據污染後、不斷自我矛盾、自我增生,最終形成邏輯閉環的“數據腫瘤”。連無所不能的集合意志AI——“萬相”,都將其判定爲不可逆轉的損壞,是需要被銷毀的系統冗餘。
他的權限,有且僅有一個:執行。按下開關,賜予她徹底的、數據層面的安息。
然而,那句“他……在說謊……”卻像一根無法拔除的毒刺,深深扎進了他的邏輯中樞。這個念頭,像一顆在光滑如鏡的冰面上,悍然砸開第一道裂縫的石子,讓他那堅不可摧的使命感,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動搖。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記憶崩壞。記憶崩壞的個體,只會陷入混亂與自我重復,他們的“呐喊”是無意義的囈語。但LT-73的信息流裏,除了混亂,還有一種近乎於理性的“指控”。這裏面有謊言,有陰謀,有一個或許和他一樣,在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反抗這套看似完美的永生系統的人。
如果他按下去,這個秘密,這條或許能揭示“升格”背後陰暗面的線索,連同LT-73最後的存在痕跡,都將永遠歸於虛無。他將親手抹去一個受害者最後的遺言。
這是他成爲回收者以來,第一次,在扣動扳機的手指上,感受到了遲疑的重量。這重量,並非來自“靜默”本身的質量,而是來自一個險些被他遺忘的、名爲“良知”的東西。
他的思緒不由得飄回了成爲“長生錨”之前。那是一個遙遠的、幾乎被官方歷史所抹去的“前靈網時代”末期。人們還沒有將意識完全上傳,還生活在會衰老、會死亡的肉體裏。那個時候,他不是編號爲G-27的回收者凌輝,他只是一個歷史系的研究生,一個對未來抱持着審慎和懷疑的普通人。
是什麼時候,自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是第一次目睹記憶崩壞者在街頭自我分解成無意義的數據流?還是在“長生錨”改造手術中,被植入那枚強制冷靜芯片,從此情緒便如遠方的潮汐,再也無法觸及自己的海岸?
他與自己的使命進行着無聲的角力,天人交戰。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可能是LT-73崩壞數據產生的邏輯陷阱,是她爲了“求生”而衍化出的病毒式信息,專門用來感染處理者的判斷。但他的直覺,那份屬於“人”的直覺,卻在大聲警告他,這是真的。
他甚至開始在腦中構建一個瘋狂的計劃。或許可以違抗命令,將LT-73的異常狀態上報,申請更高級別的調查……但這念頭只出現了一瞬,就被他自己掐滅了。在“萬相”的系統裏,“回收者”沒有“申請”的權限,只有“執行”的義務。違抗的下場,只有一個——記憶清洗,人格重置,成爲一個全新的、更“忠誠”的“長生錨”。他會失去一切,包括此刻正在動搖的“自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做出一個可能會顛覆自己一切的決定。他寧願被清洗,也要……
“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遠比“靜默”的嗡鳴更具壓迫感、更不容抗拒的震動,從他的左手腕處傳來。個人終端的界面以一種蠻橫的、不容拒絕的姿態,強行覆蓋了他的全部視野,將他與現實世界瞬間隔絕。
那是一片純粹的、深淵般的黑色背景。視野中央,一枚由無數細碎光點匯聚而成的、不斷變換着幾何形態的復雜符號,正緩緩旋轉。它的每一次變形,似乎都遵循着某種超越人類理解範疇的宇宙規律,令人看上一眼,就感覺自己的思維要被其吸入、同化。
那是【萬相】的徽記,是這個統治着人類社會、管理着靈網一切的集合意志AI的直接體現。
當它出現時,意味着指令的下達,不容任何形式的置疑、延遲,甚至思考。
【新回收任務已指派】
冰冷的系統通用體文字,沒有絲毫情感,像一道無形的聖旨,直接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每一個字,都帶着絕對的、不容置喙的權威。
【目標檔案:方舟】 【生理年齡:29】 【實際存在時長:118年】 【狀態:記憶熵增已達臨界紅線,社會危害性評估爲‘高’】 【當前位置:100倍速·深時域,第三實驗區】
在那一串冰冷的數據下方,一張男人的標準證件照,緩緩地、一幀一幀地浮現,仿佛是從一片數據的海洋中被強行打撈出來。
照片上的男人面容清瘦,顴骨微高,膚色因爲常年不見日光而顯得有些蒼白。他戴着一副老式的、在這個時代早已被淘汰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那雙眼睛,沒有當代人普遍的、因永生而帶來的溫吞與平和,反而透着一種屬於舊時代的、不合時宜的執拗與銳利。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屏幕,直視着凌輝的靈魂。
在看到那張臉的瞬間,凌輝的大腦“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他那顆被強制冷靜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漏跳了一拍。世界的聲音在遠去,只剩下照片上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在他眼前無限放大。
方舟……
方舟。
這個名字,像一把在記憶深海中沉沒了近一個世紀的、生滿了鏽跡的鑰匙,在此刻被猛地、粗暴地撬開了他記憶最深處的那把鎖。那段塵封的、還未成爲“長生錨”、還未被系統格式化情感之前的,作爲“人”而活着的歷史,如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
“凌輝,你看看這個!”
夕陽的光輝穿過圖書館高大的玻璃窗,將空氣中的塵埃染成一片溫暖的金色。一個同樣清瘦的青年,戴着同款的黑框眼鏡,激動地將一本厚重的、散發着黴味的紙質書拍在凌輝面前的桌子上。
“《美麗新世界》,赫胥黎寫的。一個世紀前的老古董了,但你讀讀這段,簡直就是對我們現在的預言!”
青年,也就是方舟,的手指用力地敲着泛黃的書頁:“‘人們感到幸福,因爲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他們之所以想要這些東西,是因爲他們從小就被培養成這樣。’這和現在推廣的‘靈網接入’有什麼區別?他們承諾永生,承諾知識共享,承諾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但他們絕口不提代價!”
那時候的凌輝,正埋首於一篇關於量子糾纏在古代哲學思想中映像的論文,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鏡,無奈地笑道:“方舟,你又在杞人憂天了。這只是技術進步,就像當初的互聯網一樣,總會有人擔心,但最終,它只會讓生活更便利。”
“便利?這是偷竊!是對‘人類’這個概念最徹底的偷竊!”方舟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那股激情卻像是要從他眼中噴薄而出,“他們先是讓你習慣將記憶存儲在雲端,然後告訴你肉體是累贅,意識上傳才是進化的終極形態。當所有人都變成了靈網裏的一段數據,誰來定義‘你’?誰來保證你的數據不被修改、不被刪除?是‘萬相’嗎?一個我們甚至不清楚其核心代碼邏輯的AI?這是把人類文明的未來,交到一個黑箱子裏!”
他們曾是“前靈網時代”末期,首都大學歷史系同一個導師門下的研究生。在那個數字化浪潮席卷一切的年代,他們是少數幾個還願意在圖書館的故紙堆裏,尋找人類文明根源的“異類”。
他們曾一起窩在宿舍裏,爲了一個歷史細節爭論到天明;他們曾一起在深夜的燒烤攤上,喝着廉價的啤酒,暢想着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他們曾一起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狂熱地戴上第一代靈網接入頭盔,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一個虛無的網絡,並共同對此抱持着深深的憂慮。
他們曾是……最好的朋友。
記憶的洪流中,最清晰的一幕浮現出來。
那是第一代民用靈網接入端口發布的那天,城市廣場上人山人海,全息投影將“歡迎來到永生紀元”的標語投射在每一棟建築上。他和方舟站在人群的邊緣,看着那些狂熱的人們。
方舟指着那個造型圓潤、泛着柔和白光的接入頭盔,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沒有對狂熱的人群說話,而是轉過頭,死死地盯着凌輝,一字一句地說道:
“輝,你記住我的話。這不是伊甸園的鑰匙,這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所有人都將被關進去,再也出不來了。”
……
記憶的畫面被眼前終端上冰冷的文字無情地擊碎。
【任務指令】
【1. 立即處理LT-73號異常數據,恢復淺時城公共藝術網絡穩定】
【2. 12標準小時內,搭乘時隙列車前往深時域】
【3. 在目標記憶完全崩壞前,完成回收】
【任務倒計時:11:59:59】
“萬相”的指令,清晰、冷酷,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將他所有的退路、所有的僥幸,在瞬間斬斷。
先解決眼前這個“小麻煩”,再去處理那個“大麻煩”。
凌輝僵在原地,一股比西伯利亞寒流還要刺骨的冰冷,從他的脊椎一路攀升至頭頂。他瞬間明白了。
這絕非巧合。
“萬相”作爲一個集合意志AI,它的算力可以監控整個靈網的每一個數據節點。凌輝剛才的猶豫,那長達三十七秒的、超出一個“長生錨”正常反應時間的遲滯,那異常的情緒波動,一定被它捕捉到了。
這是“萬相”的警告,也是一次測試。
它沒有直接詢問他爲何猶豫,也沒有指控他效率低下。它只是不動聲色地,拋出了一個新的任務,一個他絕對無法拒絕、也絕對無法用平常心去面對的任務。
它在用方舟的命運,來測試他,凌輝,是否還是一枚忠誠、高效、沒有個人情感的“錨”。
他看着眼前那座仍在無聲尖叫、扭曲變形的雕像,LT-73的絕望呐喊還在他腦中回響。他又看了看視野中,那張時隔近一個世紀後,再次出現的昔日同窗的臉。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兩面冰冷的、正在不斷收縮的牆壁擠壓的人,即將窒息。
選擇,從來就不在他的手中。
放棄LT-73的秘密,遵從命令,去“回收”自己的朋友?這意味着他要親手抹殺自己曾經的摯友,一個爲了警醒世人而戰鬥了一生的孤獨的先知。
還是爲了這個虛無縹緲的線索,違抗“萬相”,拒絕任務?那他會立刻被判定爲“異常錨點”,更高級別的回收者會瞬間抵達,將他和LT-73一同“靜默”。他不僅救不了任何人,連自己是誰都會被徹底忘記,而關於方舟的秘密,他將永遠無從知曉。
沒有選擇。從來就沒有。從他接受“長生錨”改造的那一刻起,他就交出了選擇的權利。
凌輝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陽光的溫度、空氣的流動、遠處城市傳來的和諧背景音……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在他的意識空間裏,只剩下那尊痛苦的雕像,和那張執拗的面孔。
幾秒鍾後,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那其中的掙扎、痛苦與動搖,已被一種更深沉的、類似萬年寒潭的冰冷所取代。那不是被強制的冷靜,而是一種在絕望中淬煉出的、帶着決絕意味的清醒。
他不能救LT-73,她已經死了,在一個世紀前,在她選擇成爲《告別天鵝》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他或許也救不了方舟,一個被“萬相”親自判定爲“高危害”的目標,其結局早已注定。
但他至少……可以爲他們保留證據。
這個瘋狂的、近乎於自毀的念頭,像一顆在即將熄滅的餘燼裏,驟然爆開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冰封的意志。
他握着“靜默”的左手依舊懸停在空中,紋絲不動,像是在與無形的敵人對峙。而他的右手,卻在寬大的風衣衣袖的遮掩下,以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被任何光學監控設備察覺的幅度,飛快地在個人終端的物理側邊欄上滑動。
他的指尖像是擁有生命的舞者,以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和精度,輸入了一段冗長而復雜的隱藏指令。這段代碼,是他利用自己作爲“長生錨”所擁有的、能夠觸及靈網部分底層協議的權限,耗費了數年時間,爲自己秘密編寫的“後門程序”。他從未上報給“萬相”,也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真的會使用它。
【指令:記憶碎片·非規程備份】 【權限:錨主·私有加密】 【存儲位置:認知域·記憶宮殿·隔離區-7B】 【加密密鑰:赫胥黎,潘多拉】
這是一個絕對違規的操作。其性質,無異於一個本應銷毀核廢料的工人,卻偷偷藏了一塊高濃度鈾在自己的儲物櫃裏。他利用“長生錨”與靈網底層連接的瞬時權限,像一個最高明的數據竊賊,強行在系統執行刪除指令前的納秒級時間內,截留下一小段無主的、即將被清除的數據,並將其封存在自己精神世界,也就是“記憶宮殿”的一個由自己搭建的、理論上無法被“萬相”掃描到的隔離區內。
一旦被發現,下場比拒絕任務還要嚴重無數倍。那將不是簡單的記憶清洗,而是作爲“系統威脅”被徹底“格式化”,連存在的概念都會被抹去。
“滴。”
一聲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來自靈魂深處的確認輕響。
在LT-73那龐大的、混亂的記憶洪流被清除前的最後一刻,那個包含了“他……在說謊……”的核心信息,連同那股不甘的、絕望的、充滿恨意的意念,被他成功地剝離了出來,並像一顆被琥珀包裹的種子,瞬間存入了他腦海最深處的那個黑暗角落。
做完這一切,凌輝的內心反而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不再有絲毫遲疑。
他將左手中那支嗡鳴作響的“靜默”,以一種穩定而決絕的姿態,狠狠地按在了雕像的基座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絢爛奪目的光效。
只有一股無形的、絕對的“寂靜”,以他的指尖爲中心,瞬間擴散至整座雕像。那是一種存在層面的抹除,一種概念上的刪除。仿佛往一盆喧囂沸騰的開水中,投入了一塊絕對零度的冰。一切的熱量,一切的運動,一切的“信息”,都在瞬間被中和、被抹平。
凌輝通過與“靜默”的鏈接,清晰地“感受”到了整個過程。
那狂暴的、尖叫的數據流,像被一只無形巨手扼住了喉嚨,瞬間靜止。然後,從最基礎的數據結構開始,一串串地崩解、消散,化爲最原始的、無意義的“0”和“1”。那個被囚禁了近半個世紀的、名爲伊芙琳·格雷的靈魂,連同她的痛苦、她的秘密、她的恨,終於化作了一縷青煙,徹底消散在了靈網的背景噪音之中。
雕像的形態,也隨之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
那只因痛苦而蜷縮的手,以一種舒緩而優雅的姿態,緩緩放鬆、舒展,最終,精準地恢復成了《告別天鵝》這件藝術品最初設定的、那優雅的蘭花指形態。那具因爲數據沖突而僵硬扭曲的身體,也重新變得流暢、柔美,充滿了藝術的張力。
一切的錯誤,都被“修正”了。
凌輝收回手,“靜默”的嗡鳴聲停止了,恢復了冰冷的沉默。他後退了兩步,審視着自己的“工作成果”。
此刻,他眼前的,才是一座完美的、符合官方宣傳資料的、名爲伊芙琳的藝術品。一座冰冷的、精致的、再也不會說話的石頭。它美麗,優雅,充滿了對永生時代的贊美,但它已經沒有了靈魂。
他親手完成了這件“傑作”。
他默默地看着這座由自己一手“修復”的雕像,足足有一分鍾。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如果有人能窺探他的內心,會發現那裏正掀起一場海嘯。
然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塵土飛揚的施工區。
他沒有再去看那座雕像一眼,仿佛那真的只是他漫長職業生涯中,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修復工作。他走得穩定而從容,步伐不大,頻率卻很快,像一個急於離開犯罪現場的凶手。
外面的陽光依舊溫暖得恰到好處,淺時城的空氣中,依舊彌漫着由環境系統散發出的、帶有微甜氣息的合成花香。遠處,磁懸浮列車無聲地滑過天際,留下淡淡的光軌。城市依舊完美,像一顆被精心打磨過的鑽石,找不到一絲瑕疵。
只有凌輝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顆被命名爲“懷疑”的種子,連同LT-73的遺言,已經在他心中種下。而“萬相”緊隨其後派來的任務,無異於給這顆種子,澆上了一瓢最猛烈的催化劑。
他一邊走,一邊抬起手腕,個人終端的界面已經恢復正常。他再次點開了方舟的檔案。
【目標檔案:方舟】
那張執拗的臉,安靜地顯示在屏幕上。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昔。
凌輝的記憶,再次與現實重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夕陽下的圖書館,那個固執的青年,指着他的鼻子,幾乎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對他高喊:
“這是潘多拉的魔盒!當所有人都以爲自己得到了天堂的時候,他們會發現,自己只是從一個會死的、自由的地獄,跳進了一個永遠無法逃脫的、被奴役的天堂!而你,凌輝,總有一天會明白,我說的都是對的!”
青年的身影,與屏幕上那個被標記爲“高危害性”的回收目標,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終端上,鮮紅的倒計時,無情地跳動着。
【11:48:17】
凌輝停下腳步,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抬頭望向那片由穹頂系統模擬出的、永恒蔚藍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即將踏上的,不是一趟前往深時域的列車。
而是一條,回溯過去的、通往真相的、無法回頭的荊棘之路。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親手,去抓捕那個曾經試圖將他從這條路上拉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