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堡一役,像一場血腥的淬火,將蕭瑟身上部分現代都市的優柔與迷茫燒灼殆盡。雖然戰後清掃戰場時,面對殘缺的屍骸和沖天的血腥氣,他依然會感到生理性的不適,但那種初次殺人的強烈眩暈感已逐漸被一種沉重的麻木所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生死邊緣掙扎過後,對“活着”二字更爲深刻的體認,以及一種潛藏在血脈深處的、對力量和控制力的渴望。
由於在戰鬥中表現突出,尤其是關鍵時刻一槍刺斃突襲後陣的倭寇頭目,穩定了防線,蕭瑟得到了哨官的賞識。戰功報上去後,他並未如某些新兵幻想的那樣立刻獲得擢升,但確鑿的戰功讓他擺脫了純粹新兵輔兵的身份,被正式編入了戰兵序列,分配到了一支由老兵爲主的哨隊中,並得到了一副相對完整的皮甲和一把保養得更好的制式腰刀。軍餉也略微提升,雖然依舊微薄,但至少能讓他偶爾買點肉食補充體力。
更重要的是,他在軍中的處境悄然改變。之前新兵營的王教頭見到他,不再只是冷冰冰地呼喝,偶爾會點點頭,甚至私下裏又指點了他幾手戰場上保命的絕活——如何聽風辨位躲冷箭,如何在混戰中保護側翼,如何判斷倭寇虛實等。同哨的老兵們,起初對這個“運氣好”的新兵蛋子不甚在意,但幾次日常操練和小的巡邏沖突中,蕭瑟展現出的遠超常人的反應速度、精準的攻擊以及對危險近乎預知般的直覺,逐漸贏得了這些刀頭舔血漢子的些許認可。雖然仍談不上親近,但至少不會再故意刁難或把他當成累贅。
蕭瑟深知,這點微末的“資本”在動輒生死相搏的戰場上微不足道。他必須更快地變強。白天,他一絲不苟地參與嚴格的軍事訓練:隊列、陣型、長槍突刺、刀盾配合、火銃射擊(雖然準頭堪憂),甚至還有戚家軍特有的“鴛鴦陣”變陣練習。他強大的學習能力和身體協調性使他很快掌握了要領,往往能成爲小隊中的尖子。
夜晚,當其他士兵因疲憊而酣睡或聚賭解悶時,蕭瑟則常常獨自一人,在營地僻靜處,或是利用巡邏守夜的空隙,進行着更爲刻苦的自我錘煉。他反復演練着白天所學的招式,力求將其化爲肌肉記憶。同時,他開始有意識地引導、激發那份名爲“身識”的潛能。
根據導航儀模糊的提示和自身的體會,他理解“身識”並非簡單的力氣大增或動作變快,它更關乎對自身身體精細入微的掌控,對周圍環境動態的敏銳感知,以及對潛在威脅的直覺性預警。他嚐試在黑暗中行走,鍛煉平衡與感知;他刻意在復雜地形中奔跑跳躍,提升協調與敏捷;他甚至會在站崗時,閉上眼睛,全力去傾聽風聲、草動、蟲鳴,乃至極遠處可能存在的異常聲響,試圖將那種“環境威脅感知”能力固化下來。
這個過程並非一帆風順。過度集中精神會帶來頭痛,強行激發感知有時會讓他對正常的環境刺激也過度反應,險些鬧出笑話。但他能感覺到,每一次極限的壓榨之後,身體和意識都會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成長,就像生鐵在一次次的鍛打中逐漸去除雜質,變得緊密而富有韌性。
他也從未放棄打聽另一個“蕭瑟”的消息。機會在一次護送糧草至中軍大營的任務中來臨。他趁隙向一名看起來消息靈通的老書吏打聽,並悄悄塞過去一小塊省下來的肉幹。
老書吏眯着眼,掂量了一下肉幹,壓低聲音道:“姓蕭的把總?咱們戚家軍裏,倒是有那麼一位,年紀不大,火氣可不小。是俞大猷俞將軍那邊調過來助戰的,聽說原本在廣東那邊就跟倭寇幹過不少硬仗,驍勇得很,就是性子烈,不太合群,現在好像獨領一哨人馬,駐防在離海邊更近的鷹嘴崖那邊。怎麼,你跟他有親?”
蕭瑟心中一震,俞大猷部下,廣東調來,驍勇,性子烈……這些信息與他之前聽到的零碎傳聞吻合度很高。鷹嘴崖!他記住了這個地名。
“沒什麼,只是同姓,好奇問問。”蕭瑟不動聲色地應付過去,心中卻已掀起波瀾。異我,很可能就在鷹嘴崖!但鷹嘴崖是前沿據點,風險極高,沒有命令,他根本去不了。他必須等待機會,或者……創造機會。
機會很快以另一種形式到來。倭寇遭受王家堡挫敗後,並未遠遁,反而因爲補給線受到威脅而變得更加狡猾和凶殘。他們化整爲零,不斷騷擾沿海村落、襲擊小股明軍、破壞屯田,行動飄忽,手段殘忍。戚繼光下令各營加強巡邏警戒,並派出多支精幹小隊,主動出擊,清剿這些倭寇小股部隊,以打擊其氣焰,保護百姓。
蕭瑟所在的哨隊,也接到了出擊命令。他們的任務是清剿一股活躍在營地西北方向山林地帶,約二三十人的倭寇流匪。據情報顯示,這股倭寇人數不多,但極爲熟悉地形,幾次圍剿都被他們借助山林逃脫。
哨長是個謹慎的老行伍,出發前反復強調:“林子裏頭是倭寇的天下,他們慣會設伏!都給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三人一組,交替掩護前進,沒有老子命令,不許貪功冒進!”
隊伍小心翼翼地進入了茂密的山林。空氣中彌漫着植被腐爛和泥土的氣息,光線變得晦暗,鳥鳴蟲叫都顯得格外清晰。蕭瑟被分配與兩名老兵一組,作爲前出探路的尖兵之一。他全力催動着“身識”,視覺、聽覺、乃至對空氣流動的感知都提升到極限。他能聽到幾十步外鬆鼠在樹枝上跳躍的細微聲響,能感覺到腳下泥土的軟硬變化,能隱約嗅到風中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於山林自然氣息的……煙火味?
他立刻打了個手勢,示意同伴停下,壓低聲音道:“有情況,前面好像有煙火氣,很淡。”
兩名老兵將信將疑,但看他神色凝重,也警惕起來。三人悄無聲息地向前摸去。穿過一片灌木叢,眼前出現一小片林間空地,空地上有熄滅不久的篝火痕跡,旁邊還散落着一些吃剩的魚骨和果核,明顯是有人在此短暫停留過。
“真讓你小子說中了!”一個老兵驚訝地看了蕭瑟一眼。
蕭瑟沒有得意,反而眉頭緊鎖。他蹲下身,仔細檢查着痕跡:“火堆熄滅不久,餘溫還有。腳印雜亂,朝向……那邊!”他指向密林深處一個方向,“人數大概在二十人左右,離開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
這種精準的判斷讓兩名老兵更是刮目相看。他們迅速將情況回報給後面的哨長。
哨長經驗豐富,聞言立刻判斷出倭寇剛走不遠,很可能就在前方設伏或者在尋找下一個襲擊目標。他當機立斷,改變原先穩步推進的策略,命令隊伍加快速度,沿着痕跡追蹤!
追蹤的過程緊張而刺激。蕭瑟的“身識”在叢林環境中發揮了巨大作用。他總能率先發現被踩斷的樹枝、刮在荊棘上的布條、甚至是通過地面上幾乎難以察覺的痕跡判斷出倭寇的行進速度和狀態。在他的引導下,哨隊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獵犬,緊緊咬住了倭寇的尾巴。
終於,在一條小溪邊,他們追上了正在休息的倭寇。對方顯然沒料到明軍會如此快地精準追蹤而來,倉促間應戰。
戰鬥瞬間爆發!這一次,蕭瑟不再是慌亂的新兵。他如同融入山林的獵豹,利用樹木岩石作爲掩體,身形敏捷地移動。他的長槍每一次刺出,都帶着致命的速度和精準,往往在倭寇反應過來之前,槍尖已然透體而過。他對危險的感知讓他總能提前避開敵人的偷襲和冷箭,甚至能預判到多名敵人配合攻擊的軌跡,從而做出最有效的閃避和反擊。
他不僅自己作戰勇猛,還能在混戰中注意到同伴的危機。一次,一名老兵被兩個倭寇夾擊,險象環生,蕭瑟及時從側翼殺出,一槍逼退一人,又一刀格開另一人的攻擊,救下了戰友。
這場林間遭遇戰,以明軍大獲全勝告終。二十多名倭寇被盡數殲滅,哨隊僅輕傷數人。蕭瑟在此戰中的表現,有目共睹。他不僅展現了出色的個人武勇,更發揮了關鍵的追蹤和預警作用。
回到大營,論功行賞。哨長將蕭瑟的功勞如實上報,特別提到了他敏銳的洞察力和在戰鬥中對同伴的援助。這一次,功勞無法再被忽視。戚家軍賞罰分明,很快,命令下達:蕭瑟作戰勇敢,屢立戰功,特擢升爲什長,可統領十人!
雖然只是個最低級的軍官,但這意味着蕭瑟終於邁出了第一步,有了自己的一小隊人馬,有了更多的自主性和獲取信息的渠道。更重要的是,他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在戚家軍這個強者爲尊的環境裏,初步站穩了腳跟。
授職那天,王教頭難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說了一句:“小子,好好幹,別辜負了這身本事。”
蕭瑟撫摸着代表什長身份的簡陋腰牌,心中並無太多喜悅,只有更沉甸甸的責任。他知道,什長之位,意味着下次戰鬥,他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麾下十名兄弟的性命負責。同時,距離鷹嘴崖,距離那個可能的“異我”,似乎又近了一步。
前方的路,依然布滿荊棘,但手中的力量,似乎也堅實了一分。在這烽火連天的世界裏,他正一步步地,用敵人的鮮血和自己的汗水,澆築着通往生存和真相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