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視器前的這片區域，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與帳外依舊震耳欲聾、喊殺沖天的戰爭喧囂形成了極其詭異和強烈的反差。那喧囂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無法穿透籠罩在這裏的、無形的寂靜屏障。
陳導依舊維持着那個猛然轉身、目光死死鎖定遠處林逸的姿勢，如同一尊驟然冷卻的火山熔岩雕塑。他的胸膛不再劇烈起伏，呼吸變得極其輕微，仿佛生怕一點多餘的動靜，都會驚擾了腦海中正在反復回放、剖析、確認的那個驚世駭俗的畫面。
副導演和助理們連眼神交流都不敢有了，一個個低眉順眼，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裏。他們完全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見慣風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陳導，露出如此……失態甚至可以說是駭然的神情？
是那個臨時拉來的群演闖了大禍？把戲演砸了？可看陳導的樣子，不像是因爲憤怒，反而更像是……見了鬼？或者說，是看到了某種超出了他認知範圍、顛覆了他固有觀念的東西？
這種未知和不確定性，比直接的怒火更讓人恐懼。空氣粘稠得如同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沉重的壓力。
陳導的大腦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
他不是沒有見過天才。他合作過的、發掘過的天賦型演員不在少數，其中不乏一出道就靈氣逼人、驚豔四座的。但那些天才，或多或少都帶着訓練的痕跡，帶着對鏡頭的敏感，帶着表演的設計感。
可剛才監視器裏那個小子……
他的眼神裏，沒有任何設計的痕跡！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原始的、從靈魂深處噴薄而出的情感洪流！純粹到極致，也正因爲純粹，所以擁有着一種摧枯拉朽、直擊人心的恐怖力量！
那不是演出來的，那更像是……他就是那個人！在那個瞬間，他完全剝離了自我，成爲了那個身處絕境、內心經歷着驚濤駭浪的年輕軍官張副將！
這種級別的、人戲合一的沉浸感，這種對復雜情緒近乎恐怖的精準表達和層次把控，即便是很多功成名就的演員，在職業生涯的巔峰時刻，也未必能每次都做到！
而這，竟然發生在一個第一天拍戲、連基本走位都需要人教的群演身上？！
荒謬！
不可思議！
簡直他媽的是天方夜譚！
陳導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強烈的沖擊。他從事導演行業幾十年，自認擁有一雙洞察入微的毒眼，任何演員在他面前，幾斤幾兩，潛力如何，他幾乎一眼就能看個七七八八。
可這一次，他看走眼了！而且走得非常離譜！
他回想起之前自己對這小子的怒吼和貶低——“像個軍人嗎？”“眼神裏一點東西都沒有！”“幹淨得像張白紙！”
現在想來，每一句斥責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自己的臉上！
那不是白紙！那分明是一塊被塵土暫時掩蓋了的、未經雕琢的絕世璞玉！不，甚至不能用璞玉來形容，那簡直就是一塊內蘊乾坤、等待着驚雷劈開便能綻放出萬丈光芒的稀世奇石！
他之前那番怒火，簡直就像是個有眼無珠的蠢貨，對着蒙塵的明珠大罵其爲何不會發光！
一股混雜着極度震驚、難以置信、被打臉的羞惱，以及……一種難以抑制的、如同發現新大陸般的狂喜與興奮，如同岩漿般在他胸中翻涌、沖撞！
他幾乎可以肯定，剛才那個鏡頭，那個眼神，絕非偶然！那小子身上，一定有着某種他尚未理解的、驚人的天賦！
帳內的戲份，似乎還在按照流程進行着。男主已經轉身，開始對着沙盤進行一段獨白。但陳導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個靜立一旁、依舊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年輕身影上。
他甚至有些慶幸，慶幸那台軌道攝像機的掌機員，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調整了焦點，捕捉到了這個足以改變很多人命運的瞬間。否則，這塊稀世奇石，可能真的就要被埋沒在無數的群演之中，最終黯淡離場，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
那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想到這裏，陳導感覺自己的心髒都抽搐了一下。
寂靜，還在持續。
副導演終於承受不住這可怕的壓力，鼓起畢生的勇氣，用如同蚊蚋般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陳……陳導？是……是有什麼問題嗎？要不要……喊卡重來？”
這句話，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終於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靜。
陳導猛地回過神。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內心如同海嘯般洶涌的情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目光從林逸身上收了回來，重新投向了主監視器。
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身爲總導演應有的、至少是表面上的冷靜和威嚴。但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眼底深處尚未完全褪去的震驚與狂熱，卻暴露了他內心遠未平息的驚濤駭浪。
他沒有回答副導演的問題，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目光銳利地掃過主監視器上男主的表演，又快速切換到其他幾個輔助機位的畫面。
幾秒鍾後，他用一種異常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詭異的語調，沉聲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清晰地傳入了身邊每一個工作人員的耳中：
“帳內戲份，保持現狀，繼續拍攝。”
“通知下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打擾張副將的演員。”
“另外——”
他頓了一下，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極其短暫地瞟了一眼林逸所在的方向，然後迅速收回，語氣斬釘截鐵，帶着一種發現瑰寶後迫不及待要將其掌控在手的急切：
“這個鏡頭過了之後，立刻把那個演張副將的小子……叫到我這裏來。”
“立刻！”
最後那加重語氣的重復，像是一道鞭子，狠狠抽在了呆若木雞的副導演和助理們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