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毒淵的深處,沒有日月,亦無星辰。
唯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濃稠,將一切吞沒。凌霄抱着夜璃、背着清玥,在引魂幡幽光的庇護下,沿着陡峭溼滑的岩壁緩緩下行。毒水早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嶙峋怪石與彌漫不散的陰寒霧氣。那霧氣中,隱隱傳來低沉嗚咽,似有無數冤魂在深淵中徘徊,又似遠古巨獸沉睡時的呼吸。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覺雙腿如灌鉛,每一次邁步都牽動全身傷口,撕裂般的痛楚從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後背那道被血煞尊者骨鞭撕開的傷痕,雖被引魂幡陰氣暫時封住,卻仍不斷滲出暗紅血水,混着毒瘴的腐蝕氣息,在衣衫上凝成一片片黑褐色的痂。
終於,在一處岩壁凹陷處,他停了下來。
那是一處天然形成的洞穴,入口狹窄,內裏卻頗爲寬敞。洞頂垂落着無數晶瑩剔透的鍾乳石,其上流淌着幽綠色的熒光液體,如同淚滴般緩緩滴落,在地面匯聚成一汪淺淺的水潭。潭水清澈見底,竟無半分毒氣,反而散發着一股清冽的涼意。
更奇的是,洞穴深處,竟有微弱的靈光浮動——那是幾株生長在石縫間的幽藍小花,花瓣如冰晶,花蕊卻泛着淡淡金芒,與清玥頸間冰心珏的氣息隱隱呼應。
“……安全。”凌霄低語,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他小心翼翼地將夜璃平放在幹燥的石台上,又解下背上的清玥,讓她靠在自己身側。二女依舊昏迷,面色蒼白如紙,但呼吸卻比在毒潭邊時平穩許多。引魂幡懸於洞口,幡面鬼臉無聲轉動,幽光如紗,將整個洞穴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陰氣屏障中,隔絕了外界的毒瘴與窺探。
凌霄這才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幾乎癱軟下去。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閉目調息。然而,體內那股斑駁混亂的力量卻如脫繮野馬,在經脈中橫沖直撞——玄天宗的浩然劍元、幽冥教令牌引動的陰寒魔氣、強行分藥後殘留在體內的噬心蠱毒……三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體內交織、沖突,每一次運轉,都如刀割火燎。
他咬緊牙關,強忍痛楚,從懷中取出僅剩的一小塊百草凝魂丹殘渣,碾碎後分別喂入二女口中。藥力微弱,卻足以讓她們眉間緊蹙的痛苦稍稍舒展。
做完這一切,他才低頭看向自己。
衣衫早已襤褸不堪,露出遍布傷痕的軀體。最重的,是後背那道深可見骨的鞭痕,皮肉翻卷,邊緣泛着詭異的灰綠——那是幽冥骨鞭附帶的蝕骨陰毒。若非引魂幡壓制,此刻他早已毒發身亡。
他撕下衣角,蘸着洞中清冽的潭水,一點點清洗傷口。動作緩慢而堅定,仿佛在完成某種儀式。
清洗完畢,他取出一枚玄天宗療傷用的“玉髓丹”,正欲服下,卻忽然頓住。
這丹藥,是正道之物,藥性純陽。若此刻服下,或許能緩解傷勢,卻極可能與體內幽冥氣息沖突,引發更劇烈的反噬。
他苦笑一聲,將玉髓丹收回,轉而從腰間取下那枚幽冥教左使令。令牌冰冷,鬼面猙獰,卻在他掌心微微震動,似有回應。
“連療傷……都成了選擇。”他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疲憊與自嘲。
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盤膝而坐,運轉斷淵劍訣中最基礎的“守心篇”,以劍意鎮壓體內亂流,強行維持生機不散。
時間,在寂靜中緩緩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夜璃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囈語:“……哥……別丟下我……”
凌霄心頭一顫,立刻睜開眼。
只見夜璃眉頭緊蹙,睫毛微微顫動,似在夢魘中掙扎。她沾滿血污的手無意識地抓向虛空,仿佛想抓住什麼。
凌霄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那手冰涼刺骨,卻在觸碰到他的瞬間,微微蜷縮,仿佛找到了依靠。
“我在。”他低聲道,聲音溫柔得不像那個冷峻寡言的劍仙。
夜璃的呼吸漸漸平穩,眉頭舒展,竟真的沉沉睡去。
凌霄卻沒有鬆開手。他轉頭看向另一側的清玥。
她安靜地躺着,面容恬淡,仿佛只是陷入一場淺眠。唯有唇角那抹若有若無的苦澀,泄露了她內心的掙扎。即便在昏迷中,她仍在爲他擔憂,爲宗門憂慮,爲那“正道”二字所困。
凌霄心中涌起一陣酸楚。
他曾以爲,清玥是高懸九天的明月,永遠光潔無瑕,不染塵埃。可如今,她卻因他而墜入泥沼,身中奇毒,命懸一線。而夜璃,那個被世人唾罵的魔女,卻在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推開他,甘願承受噬魂之痛。
她們,一個爲他背棄信仰,一個爲他撕裂身份。
而他呢?
他既不能眼睜睜看着清玥死去,也不能任由夜璃化爲枯骨。他必須找到第三條路——一條連上古大能都未能走通的路。
“融合正邪……”他低聲重復着毒道遺老的話,眼中燃起決絕的火焰。
可這條路,何其艱難?
正邪之力本就相克,強行融合,無異於將兩座火山塞入同一具軀殼。稍有不慎,便是經脈寸斷、神魂俱滅的下場。更何況,他還要在彼岸花開的刹那,同時引導極淨與極穢之力灌注花心——這需要他對兩種力量的掌控達到極致,甚至超越。
而此刻的他,連療傷都需權衡再三,如何駕馭那毀天滅地的力量?
“或許……我真的會死。”他望着洞頂滴落的幽綠水珠,輕聲自語。
但下一瞬,他的眼神又堅定了起來。
“可若我不試,她們必死無疑。”
他低頭,看着自己掌心——那裏,還殘留着掐出的血痕,早已幹涸成黑。那是他在毒潭邊立下的誓言:以我之身,融正邪,換爾等新生。
這誓言,重於泰山,亦重於性命。
他緩緩鬆開夜璃的手,起身走到洞穴深處那幾株幽藍小花前。伸手輕觸花瓣,一股清涼之意順着手臂流入體內,竟讓那狂暴的噬心蠱毒稍稍平復。
“冰心花……”他認出了此物。這是冰心珏記載中提到的伴生靈植,只生長在彼岸花附近,有凝神靜氣、緩解毒性的奇效。
看來,他們離彼岸花,真的不遠了。
七日之期,已過三日。時間,如刀懸頂。
他回到二女身邊,盤膝坐下,將引魂幡置於膝上,雙手結印,開始嚐試引導體內那微弱的幽冥氣息與玄天劍元相融。
起初,兩股力量激烈沖突,經脈如被撕裂。他額上冷汗涔涔,牙關緊咬,卻始終不退半步。
一次,兩次,三次……
不知失敗了多少次,終於,在某一刻,他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平衡——那是在劍元與魔氣碰撞的瞬間,噬心蠱毒竟如橋梁般,將二者短暫地“粘合”在了一起!
雖然只有一瞬,卻如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照亮了前路。
“原來如此……”凌霄眼中精光爆射,“噬心蠱,既是毒,也是引!”
上古大能留下此毒,並非只爲篩選,更是爲後來者提供融合正邪的媒介!唯有身中此毒者,才有可能承受兩種力量的共存!
他豁然開朗,心中那股絕望的陰霾,終於裂開一道縫隙。
就在此時,清玥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凌霄立刻轉頭。
只見她緩緩睜開眼,眸光清澈,卻帶着深深的疲憊與心疼。
“凌霄……”她聲音微弱,卻清晰,“你……又在傷害自己。”
凌霄一怔,隨即扯出一個笑容:“我沒事。”
清玥卻搖頭,目光落在他後背那道猙獰的傷口上,眼中泛起淚光:“你總是這樣……把所有苦,都藏在心裏。”
她掙扎着想要起身,卻被凌霄輕輕按住。
“別動,你剛服了藥,需要休息。”
“可你……”清玥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絞,“你爲了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若最終……”
“沒有最終。”凌霄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我一定會救你們。兩個,都要活着。”
清玥怔怔地看着他,良久,輕聲道:“若……若只能活一個呢?”
凌霄沉默了一瞬,然後緩緩搖頭:“沒有‘若’。我凌霄的道,從不允許選擇。”
清玥眼中淚光閃爍,最終化作一聲嘆息:“你啊……還是那個倔強的少年。”
她不再多言,只是靜靜靠在他肩上,仿佛回到了玄天宗山巔,那個他初入內門、被她指點劍招的午後。
洞穴中,一時寂靜。
唯有引魂幡幽光流轉,冰心花悄然綻放,映照着三人疲憊卻堅定的身影。
凌霄閉上眼,繼續引導體內力量。這一次,他不再強求融合,而是嚐試讓劍元與魔氣在噬心蠱毒的“緩沖”下,形成一種動態的循環。
痛楚依舊,但已不再致命。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真正的考驗,還在葬毒淵底,在彼岸花開的刹那。
但他已不再迷茫。
因爲身後,有他誓死守護的人。
前方,有他必須踏破的絕路。
這一夜,短暫休憩,卻如涅槃前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