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玄黑色的身影靜立在床邊,如同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像。他的目光從蘇晚那張恢復了些許血色的睡顏上移開落向客廳桌上那支被“遺落”的手機。
屏幕上,那條關於工業幹冰的訂單信息,在昏暗的房間裏散發着冰冷而惡毒的光。每一個字符,都像是一筆寫在生死簿上的催命批注。
槐樹巷,十七號。
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
這不僅是一個新的陷阱,更是斬草除根的信號。對方,要去滅口那個唯一的可能知曉二十年前舊案的活口了。
沈厭的眼底,那剛剛因蘇晚而平息的怒火與殺意,再次無聲地燃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冷冽。他體內的九根鎖魂釘因方才渡送本源魂力而隱隱作痛,警告着他任何輕舉妄動都將付出代價。
可他看着床上那個將所有傷痛與仇恨都深埋於噩夢中的女子,那份遲疑,再次被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所取代。
就在這時,蘇晚長長的睫毛忽然顫動了一下。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眸子不再有之前的迷茫與崩潰,也沒有了歇斯底裏的瘋狂。經歷了一場神魂崩解又被強行重塑的噩夢,她的眼神此刻清明得可怕,像一場浩劫過後死寂的冰原,所有的情緒都被凍結在最深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堅硬的絕絕。
“出事了?”她沒有問自己怎麼樣了而是直接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沉穩。
沈厭沒有說話,只是抬手一指。那支手機自動飛起,懸停在蘇晚面前。
蘇晚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當她看清那條訂單信息時,瞳孔猛地一縮。她瞬間便明白了所有。這是“林小滿”背後的操偶師,在借沈厭的警告,向他們傳遞的新的戰書。
“他們要去滅口。”蘇晚坐起身,動作間牽扯到虛弱的神魂,讓她臉色又白了幾分,但她的語氣卻沒有任何波瀾。
“一個爲你設下的陷阱。”沈厭平靜地陳述事實,“對方知道你會去。”
“我知道。”蘇晚掀開被子,赤着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開始尋找自己的外套,“那個留下平安扣的人,是這盤死局裏,唯一一個試圖反抗、試圖傳遞消息給我們的人。我們不能讓她就這麼死了。”
這不僅是爲了線索,更是爲了她自己心中那份剛剛重燃的決不屈服的信念。
“你的神魂尚未穩固,我的力量也因反噬而受損。”沈厭看着她因脫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闡述着殘酷的現實,“此刻前往,無異於自投羅網。”
蘇晚穿外套的動作頓了頓。她轉過身,迎上沈厭那雙深邃的墨色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道:“沈厭,你忘了?我們是平等的合作關系。我的仇,也是你的劫。這件事,我們沒有退路。”
她的話,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插進了兩人那微妙而復雜的關系之中。
沈厭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沉默了片刻。他那萬年冰封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起一抹極淡的轉瞬即逝的弧度。
“好。”
他沒有再多言。因爲他知道,對此刻的蘇晚而言行動是治愈神魂唯一的良藥。
他抬手一揮,磅礴的冥力將兩人包裹。四周的景物瞬間扭曲模糊,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轉的旋渦。
下一秒,當蘇晚再次站穩時,一股混雜着腐朽氣息和潮溼泥土味道的寒風撲面而來。
他們已身處槐樹巷的巷口。
這條老巷比往生齋所在的巷子更加破敗,狹窄的巷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舊式木樓,它們彼此緊挨着,仿佛在相互支撐着,才不至於在歲月的侵蝕下轟然倒塌。頭頂的月亮被濃厚的雲層遮蔽,只有巷口一盞昏黃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射在斑駁的青石板上。
蘇晚的目光穿過幽深的巷道,精準地鎖定了盡頭處那棟更顯破敗的二層小樓。門牌上,“十七號”的字樣早已褪色,幾乎難以辨認。一樓的窗戶緊閉,但門縫裏,卻透出了一絲微弱而溫暖的黃色光暈。
就在這時,一陣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一輛載着巨大藍色保溫箱的外賣摩托車,停在了巷口。
騎手是一個戴着頭盔的年輕男人,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地址,又望了望眼前這條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巷子,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和畏懼。
時間,已經指向23:48。
來不及了。
蘇晚與沈厭對視一眼,不再隱藏身形,快步向着十七號走去。
當他們走到那扇斑駁的木門前時,能清晰地聽到,裏面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輕微的“噠噠”聲。像是一台老舊的縫紉機,在寂靜的深夜裏,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沈厭抬手,正要推門,蘇晚卻攔住了他。
她深吸一口氣,抬手輕輕叩響了門環。
“叩,叩叩。”
裏面的“噠噠”聲戛然而止。
過了許久,一個蒼老而警惕的聲音從門後傳來:“誰啊?”
“您好,我們路過,看到您家的燈還亮着。我們想……問問您,是不是會做一種裝着頭發的鴛鴦枕?”蘇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無害。
門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了沉重的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那個外賣騎手,終究還是硬着頭皮,推着那個巨大的保溫箱,朝這邊走了過來。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巷子裏,如同催命的鼓點。
門內的老人顯然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她的呼吸聲瞬間變得急促起來。
“我不認識你們,你們快走!快走!”老人的聲音裏充滿了驚恐。
“來不及了。”沈厭低聲說了一句,不再猶豫,直接伸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木門。
門開的瞬間,一股濃鬱的舊布料和草藥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只見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婆婆,正一臉驚恐地從一台老式縫紉機旁站起來。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層厚厚的白翳,顯然已經失明了。
也就在這一刻,那個推着保溫箱的外賣騎手,已經走到了門口。他的臉隱藏在頭盔的面罩下,看不清表情,只是用一種毫無感情的機械的語調說道:“您好,您訂的五十公斤工業幹冰,給您放這兒了。”
“我沒有訂過東西!”老婆婆尖聲叫道。
然而,那騎手卻仿佛沒有聽到。他面無表情地將保溫箱推入屋內,打開箱蓋,然後猛地一掀!
譁啦——!
無數白色的小顆粒,如同冰雹一般,從箱子裏傾瀉而出,瞬間鋪滿了整個狹小的房間地面。
下一秒,一股龐大到恐怖的白色濃霧,轟然爆發!
那是由固態二氧化碳急劇升華而成的濃厚氣體,它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整個房間,所過之處,溫度驟降,空氣中的氧氣被迅速排擠一空!
“砰!”
那外賣騎手在完成任務後,竟反手將木門重重關上,外面傳來落鎖的聲響。他自始至終,動作都僵硬得如同一個提線木偶。
一個完美的利用現代科技布置的密室殺局,瞬間形成!
“屏住呼吸!”蘇晚厲聲大喝,第一時間沖過去一把拉住那已經開始因缺氧而劇烈咳嗽的老婆婆。
整個房間瞬間被伸手不見五指的白色濃霧籠罩,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凍結血液。這裏,在短短幾秒內,就變成了一個絕對的屬於“陰”的領域!
“桀桀桀桀……”
濃霧之中,響起了無數怨毒而尖銳的笑聲。蘇晚的重瞳視野裏,幾十個形態扭曲、怨氣沖天的惡靈,正從牆壁地板天花板的縫隙中不斷滲透出來它們貪婪地注視着房間裏僅有的三個活物,仿佛在欣賞着籠中獵物的最後掙扎。
“他們看不見我們,但能感覺到我們的生氣!”沈厭的聲音在蘇晚耳邊響起,帶着一絲凝重。這極寒缺氧的環境,對他受創的魂體同樣有着巨大的壓制。
老婆婆已經嚇得渾身發抖,因缺氧而大口喘息,這無疑是在加速消耗本就不多的氧氣,也讓她溫暖的生氣,在惡靈眼中如同黑夜裏的火炬。
一只離得最近的舌頭拖到胸口的吊死鬼,猛地朝老婆婆撲了過來!
沈厭冷哼一聲,屈指一彈,一道黑氣精準地擊中了那吊死鬼的眉心,將其瞬間打散。但他的動作,明顯比平時慢了一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蘇晚心中焦急萬分。缺氧會讓他們在幾分鍾內就失去意識,到時候只能任人宰割!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蘇晚那因緊張而催動到極致的重瞳,眼前的景象猛然一變!
世界不再是黑白與金色的線條而是如同破碎的鏡子一般,迸裂出無數的碎片。其中一塊碎片裏,她看到了一個清晰無比的未來畫面——
一只利爪從她左後方的濃霧中穿出,精準地刺穿了老婆婆的喉嚨;與此同時沈厭爲了救人而強行動用力量,引發鎖魂釘再次暴起,魂體當場潰散;而她自己,則無力地倒在地上,意識在窒息的黑暗中徹底沉淪……
那是他們的結局,一個早已被設計好的絕望的結局!
這驚鴻一瞥的死亡預言,讓蘇晚渾身冰冷,卻也讓她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致命一擊的來源和軌跡!
“沈厭左後方三步!”她用盡全力嘶吼出聲。
與此同時她沒有半分遲疑,猛地從懷裏掏出那疊早已備好的黃紙符,狠狠咬破舌尖,一口精血混合着至陽的唾液,盡數噴灑在符紙之上!
“以我心血爲引,三昧陽火,敕令——燃!”
沒有繁復的儀式,沒有冗長的咒語,只有最純粹的屬於生者的生命之火!
轟!
那疊被精血浸透的符紙,在蘇晚手中轟然自燃,爆開一團璀璨奪目的金色火焰!那火焰並不熾熱,卻帶着一種煌煌如日的浩然正氣,瞬間將周圍三米內的白色濃霧驅散一空,形成了一個短暫的絕對安全領域!
所有靠近的惡靈,在接觸到這金色火焰的瞬間,都如同遇到了克星,發出淒厲的慘叫,紛紛化作青煙!
幾乎在同一時刻,完全信任着蘇晚的沈厭,身形早已如鬼魅般閃到了她所說的位置。他那縈繞着黑色冥力的手掌,精準無比地探入濃霧,一把掐住了一個剛剛顯形、正欲揮爪的猙獰鬼物的脖頸!
“咔嚓!”
一聲脆響,那鬼物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沈厭強大的冥力直接捏得魂飛魄散。
一攻一防,一陽一陰,兩人在這絕境之中,竟打出了一次堪稱完美的配合!
危機,暫時解除。
老婆婆癱軟在地大口地喘息着,她那雙失明的眼睛,卻死死地“看”向蘇晚或者說是看向她手中那團尚未熄滅的金色火焰,渾濁的眼球裏,寫滿了極致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她顫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觸摸那火焰,又像是在確認什麼。
“這股力量……這精純的魂火……”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你是……你是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