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幔垂落,隔絕了外間的喧囂。
他坐在屏風後,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微涼的茶杯。
然後,箜篌聲響起了。
第一個音符落下時,上官玄瀾漫不經心的神情便微微一凝。
那樂聲空靈澄澈,完全不似凡塵之音。
沒有絲毫媚俗取悅之意,反而帶着一種曠遠疏離的韻味,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地撥動在心弦最難以觸及的角落。
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
連日來的算計、朝堂的紛擾、乃至那晚被挑釁的怒火……在這奇妙的樂聲中被一點點撫平、滌蕩,內心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甚至短暫地忘卻了時間流逝。
直到最後一縷顫音如同遊絲般,猶在梁間繾綣縈繞,不肯散去時,他才倏然回神。
抬眼望去,屏風後的那道身影已自錦墊上徐徐起身。
方才激烈撥動琴弦的十指,此刻沒入寬大的雪白袖口之中,仿佛從未掀起過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音律。
她並未環視周遭席上那些尚沉浸於樂音中、如癡如醉的賓客,轉身離去。
覆面的輕薄白紗隨着她的動作,蕩開極細微的漣漪,
直至她那襲白衣的最後一點微光自屏風邊緣徹底消失,雅間內外,方有人如夢初醒,爆發出壓抑着的、熱烈的贊嘆與議論。
而空氣中,似乎仍飄浮着箜篌的嫋嫋餘韻,與她身上那縷極淡的、若有似無的冷冽清香,揮之不去。
聽曲知人。
上官玄瀾心中那點因音樂而起的波瀾,迅速被一種更強烈的探究欲所取代。
能彈出如此樂曲的女子,絕非尋常。
“司錦……”上官玄瀾緩緩重復着這個名字,指尖在杯沿輕輕劃過。
他站起身,對花娘子說:“帶我去見她。”
司錦回到房間,將通體流轉着淡淡星輝的箜篌輕輕置於案上。
那箜篌看似古樸,細看之下,材質卻非金非木,仿佛由整塊溫潤的星辰玉雕琢而成,弦絲更是閃爍着細微的銀光。
她剛在床榻邊坐下,一個帶着些許不滿、奶聲奶氣的男童聲音便憑空響了起來,正是從那箜篌中傳出:
“司錦,你爲何彈的都是這些讓人平心靜氣的曲子?聽得我都快睡着了!以你的能耐,彈點金戈鐵馬、星河倒懸的豈不是更痛快?”
司錦聞言,並未看向箜篌,只是慵懶地向後靠進軟枕裏,隨手拿起一旁看到一半的話本子,漫不經心地翻了一頁:
“你懂什麼?凡間不是有句話叫‘聽曲知人’嗎?”她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帶着幾分玩味。
“我如今的人設,是春香樓裏神秘清冷、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嶺之花。彈那樣的曲子,才符合身份,才能讓他們覺得我超然物外,值得追捧。”
“司錦,你……”那奶聲奶氣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無奈和恨鐵不成鋼,“你還是少看一些人間的話本子吧!都快被帶歪了!”
司錦終於從話本子上抬起眼,眸光清亮,理直氣壯:“佑安,既來之,則安之。想要快速融入這個環境,自然要多看、多聽、多學。這些話本子,可是了解凡人七情六欲、行爲模式的最佳途徑。”
她頓了頓,補充道,“比某些只會抱怨的小器靈有用多了。”
“你!”佑安被她一噎,氣鼓鼓地反駁,“我看你就是對話本子入迷了!要是讓神界那些老古板看到至高無上的主神現在這副模樣,整天琢磨什麼‘人設’、‘高嶺之花’,肯定要驚掉下巴,神格濾鏡碎一地!”
司錦卻毫不在意,甚至愜意地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臥姿,雪白的衣袖垂落榻邊,裙裾如雲鋪散。
她神態慵懶隨意,帶着一種卸下所有重擔後的疏懶風情。
“既然來了人間一趟,封印了神力,自然要放縱肆意些,體驗一番不同的活法。”她聲音輕緩,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快,“總端着主神的架子,多累得慌。”
佑安看着此刻斜倚在榻上、宛如一只饜足貓咪般的司錦,一時語塞。
他忽然想起,其實在亙古的歲月裏,每當不出萬神殿、無需面對衆神之時,司錦私下裏常常便是這般慵懶隨性的狀態,全然不是在衆神面前那般肅穆莊嚴、高不可攀。
只是那時,萬神殿太過空寂寒冷,她的慵懶中也總帶着揮之不去的孤寂。
而如今在這煙火人間,她似乎……多了幾分鮮活的興致?
哪怕這興致是來自於奇奇怪怪的話本子......
佑安暗自嘆了口氣,終究沒再說什麼。
只要她開心便好。
至於神界衆神的下巴?碎了便碎了吧。
司錦正慵懶地倚在榻上,指尖還捻着一頁話本子,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她以爲是花娘子,並未多想,隨口應道:“進來吧。”聲音裏還帶着方才與佑安鬥嘴後的那一絲懶洋洋的調子。
門外的上官玄瀾正因那絕妙的箜篌之音而對這位“司錦姑娘”生出幾分超然物外的想象,驟然聽到這個聲音,他腳步猛地一頓,整個人如同被冰水澆頭,一下子愣住了。
這個聲音……
清越中帶着一點獨特的慵懶韻味,尾調微微上揚,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
絕不會錯!
正是三天前那個膽大包天、夜闖王府、出言調戲於他,而後逃之夭夭的女刺客的聲音!
刹那間,所有因音樂而生的寧靜與好感瞬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被戲弄的滔天怒意和一種近乎荒謬的諷刺感。
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冷硬無比,眸中寒芒驟現。
“你們在門外守着,沒有本王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他聲音壓得極低,蘊含着風暴來臨前的可怕平靜。
身後的沈遊和侍衛感受到主子身上驟然散發出的駭人戾氣,雖不明所以,卻立刻屏息凝神,躬身領命:“是!”
上官玄瀾猛地推開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