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時的陽光斜照在日本公使館的灰色磚牆上。
鬆平健一的黑色轎車駛入鐵門時，門衛立正行禮的動作幹淨利落。公使從車上下來，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消失，換成一種冷硬的表情。那身爲參加華國皇帝大婚特意穿上的正式禮服，此刻顯得格外刺眼。
鬆平健一徑直走向主樓，步伐急促。
“公使閣下。”佐藤少佐已經在走廊等候，這位武官同樣剛從紫禁城返回，軍裝上的勳章還沒來得及摘下。
鬆平健一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擺了擺手。
“地下室。立刻。”
地下密室的鐵門在身後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只有一盞昏黃的吊燈，牆上掛着朝鮮半島和滿洲地區的軍事地圖，紅藍標記密密麻麻。空氣裏彌漫着紙張和墨水的氣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
南造雲子已經等在屋內。
這位特高課的女間諜穿着深色旗袍，看起來像普通的華人女性，但站姿筆挺，眼神銳利。南造雲子手中拿着文件夾，見鬆平健一進來，立刻鞠躬。
“報告公使，這是今天的觀察記錄。”
鬆平健一沒接文件夾，先走到牆邊的小窗前。那是唯一與外界聯通的地方，一個隱蔽的觀察孔，透過它可以看到遠處紫禁城的琉璃瓦屋頂。
太和殿的金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盛大的婚禮。”鬆平健一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華國人總是這樣，熱衷於形式，熱衷於儀式。兩千人觀禮，五百桌宴席，長安街巡遊，萬民歡呼。”
佐藤少佐站在公使身後，恭敬地附和。
“確實耗費巨大。根據估算，這次大婚的花費足以裝備一個步兵聯隊。”
“不止。”鬆平健一轉過身，眼神裏透出輕蔑，“華國人浪費的不僅是金錢，更是時機。在邊境局勢如此緊張的時候，舉辦這樣鋪張的慶典，說明什麼？”
密室裏的另外兩人都明白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
鬆平健一自己給出了答案。
“說明華國高層仍然抱有幻想。幻想可以通過外交手段解決問題，幻想日本帝國會顧忌國際輿論，幻想和平還能維持。”
公使走到桌前坐下，手指敲擊着桌面。
“愚蠢。”
南造雲子適時打開文件夾，開始匯報。
“公使閣下，這是今天從內線獲得的情報。第一，婚禮進行到十一點左右，華國皇帝曾離席約二十分鍾。內務府的人說，是去接見軍方人員。”
鬆平健一抬起頭。
“具體是誰？”
“徐錚和陳默。國防部長和保密局長。”南造雲子翻過一頁，“第二，保密局近日在京畿地區實施了七次抓捕行動，都是針對日籍商人和親日人士。我們的三個外圍情報點被端掉，損失了六名線人。”
佐藤少佐皺眉。
“動作這麼大？”
“是的。而且華國軍方在安東地區的活動明顯增加。”南造雲子繼續道，“鐵路運輸記錄顯示，最近一周，每晚十點至凌晨四點之間，至少有五列軍車通過安東站，開往鴨綠江方向。白天這些線路卻恢復正常客運。”
鬆平健一冷笑起來。
“掩耳盜鈴。”
“還有一件事。”南造雲子的語氣略微遲疑，“關於六國飯店的接觸計劃……”
公使的眼神立刻變得銳利。
“說。”
“目標人物沒有出現。我們安排的人在飯店守了三天，對方始終沒有赴約。可能已經警覺，或者改變了行程。”
密室陷入短暫沉默。
吊燈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光線晃動了一下。
鬆平健一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像冰碴。
“南造課長，這已經是第二次失敗了。第一次是在天津，你說可以策反那位海關官員，結果那人轉頭就把我們的條件告訴了保密局。這次又是如此。”
南造雲子低下頭。
“屬下失職。”
“不僅僅是失職。”鬆平健一站起來，走到女間諜面前，“這說明華國的反間諜網絡比我們預想的更有效。也說明，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公使回到地圖前，手指點在鴨綠江的位置。
“華國人在調兵。雖然很隱蔽，但規模不小。他們想幹什麼？真的敢越過邊境，支援那些朝鮮叛軍？”
佐藤少佐走到地圖旁，用指揮棒劃出一個區域。
“根據駐朝鮮軍的情報，義軍主力已經被壓縮到狼林山區。小磯國昭司令官部署了第六和第十九兩個師團，形成合圍。如果華軍此時介入……”
“那就是自投羅網。”鬆平健一接過話頭，嘴角揚起，“我甚至希望他們這樣做。一支越境的華軍，在國際法上是侵略行爲。帝國軍隊有權反擊，有權追擊，有權——”
公使的手掌狠狠拍在地圖上。
“——占領戰略要點。”
南造雲子眼中閃過光芒。
“公使的意思是……”
“華國皇帝大婚次日，按慣例應該舉行閱兵式。”鬆平健一說，“但今年取消了，改成什麼‘民間遊藝活動’。爲什麼？因爲軍隊不在京城，已經調往邊境了。”
佐藤少佐恍然大悟。
“所以他們才要遮掩！”
“正是。”鬆平健一坐回椅子上，手指交叉放在桌前，“南造課長，你手裏的各國領事館關系，現在要派上用場了。從明天開始，散播消息，就說華國意圖在朝鮮制造事端，意圖破壞東亞和平。”
南造雲子點頭。
“具體內容？”
“就說華國派遣便衣軍人越境，武裝朝鮮叛軍。就說華國皇帝大婚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擴張勢力。就說……”鬆平健一想了想，“華國想恢復歷史上的朝貢體系，要把朝鮮重新變成屬國。”
佐藤少佐有些疑慮。
“英美會相信嗎？”
“相信多少不重要。”鬆平健一說，“重要的是埋下種子。等到沖突真的爆發，這些言論就會成爲‘先見之明’。國際輿論就會認爲，是華國先挑釁，日本只是自衛。”
密室裏的三人都明白這個邏輯。
先造勢，再動手。事成之後，輿論就會倒向先開口的一方。
下午四時，譯電員送來了東京的密電。
電文是用特制的密碼本編譯的，只有短短三行字，但含義重大。鬆平健一親自譯電，看完後把紙條放在酒精燈上燒掉。
藍色的火苗吞噬了紙張，化作一縷青煙。
“外務省的態度很明確。”公使對着等待的兩人說，“如果確認華軍大規模進入朝鮮，帝國可以實施‘有限度的跨境追擊’，以保護僑民和利益爲名。但要避免全面戰爭，不能給英美幹預的借口。”
佐藤少佐有些失望。
“只是追擊？不占領土地嗎？”
“武官，你太心急了。”鬆平健一搖搖頭，“飯要一口一口吃。先打擊華軍的幹涉力量，消滅朝鮮叛軍，控制鴨綠江南岸五十公裏區域。站穩腳跟後，再談下一步。”
南造雲子輕聲補充。
“而且如果華軍遭受重創，華國內部必然會出現反對聲音。那些主和派會跳出來，指責皇帝冒險。到時候華國就會主動要求談判，我們在談判桌上就能拿到更多東西。”
鬆平健一贊許地看了女間諜一眼。
“正是如此。”
公使開始口授回復電文，佐藤少佐記錄。
“致外務大臣：今日觀察華國皇帝大婚，其慶典鋪張，意在凝聚民心，掩蓋邊境軍事調動。綜合各方情報判斷，華軍介入朝鮮局勢已成定局，規模預計爲旅至師級。建議授權駐朝鮮軍，在殲滅叛軍後，可對越境華軍實施殲滅性打擊，不必拘泥於‘有限度’原則……”
佐藤少佐記錄的手頓了頓。
“公使，這樣寫是否過於強硬？外務省的電文明確說要避免全面戰爭。”
鬆平健一擺擺手。
“東京那幫官僚坐在辦公室裏，根本不知道前線的情況。華國人既然敢出兵，就必須給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一次殲滅戰，打掉他們一個旅，未來五年內華國都不敢再挑戰帝國在朝鮮的利益。”
記錄繼續。
“……華國海軍薄弱，工業初建，無力支撐長期沖突。若能以果斷行動展示帝國決心，可一勞永逸解決朝鮮問題。鬆平健一，十一月二日，下午四時二十分。”
電文被送走。
下午五時，來自朝鮮的密電到了。
這封電文更長，詳細通報了日軍的部署情況。小磯國昭中將不愧是在中國東北待過多年的老將，用兵相當老辣。
鬆平健一邊讀邊點頭。
“兩個師團完成合圍，但故意留出東南方向的缺口……很好。這是經典的圍三闕一戰術，逼迫叛軍向那個方向突圍，然後在運動中殲滅。”
佐藤少佐也湊過來看地圖。
“缺口對應的正是鴨綠江的幾個渡口。如果叛軍往那裏跑，華軍要接應，就必須過江。”
“然後就會鑽進我們的口袋。”鬆平健一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小磯將軍在缺口兩側部署了三個大隊的機動兵力，還有炮兵陣地。一旦華軍進入伏擊圈……”
公使做了個合攏的手勢。
南造雲子輕聲說：“但是需要確認，華國高層是否已經正式下令出兵。如果只是邊境部隊的擅自行動，打擊的政治效果就會打折扣。”
“已經下令了。”鬆平健一肯定地說，“婚禮中途離席見軍方高層，取消閱兵，鐵路夜間運輸軍列……這些跡象加起來，結論只有一個：華國皇帝已經做出決定。”
公使開始口授回電。
這次是給小磯國昭中將的。
“致駐朝鮮軍司令部：綜合研判，華國已決定以‘志願軍’名義介入，規模預計爲三千至五千人，裝備輕武器爲主，可能包括部分御前侍衛部隊。建議貴部在殲滅叛軍後，可對越境華軍實施懲戒性打擊，並相機占領鴨綠江南岸制高點……”
佐藤少佐記錄到這裏，忍不住問。
“占領制高點？那不是意味着要長期駐軍？”
“當然要駐軍。”鬆平健一說，“占據高地，炮兵就能直接威脅華國境內的安東城。到時候談判，這就是我們的籌碼。用這些高地，可以換取華國承認日本在朝鮮的特殊權益。”
南造雲子補充道：“而且國際社會對‘占領高地’和‘占領城市’的反應是不同的。前者可以被解釋爲戰術需要，後者就是赤裸裸的侵略了。”
鬆平健一點頭。
“正是這個道理。”
回電繼續。
“……華國大婚初畢，國內注意力分散，正是實施打擊良機。望貴部果斷行動，帝國在朝鮮之地位，在此一舉。鬆平健一，十一月二日，下午五時四十分。”
第二封電文被送走。
下午六時，天色開始暗下來。
鬆平健一站在觀察孔前，望着遠處紫禁城的方向。太和殿的輪廓在暮色中逐漸模糊，最後只剩下一個黑色的剪影。
公使沒有開燈，任由黑暗吞噬密室。
佐藤少佐和南造雲子已經離開，去執行各自的任務。散播謠言，整理情報，監控華國高層的動向。一場風暴正在醞釀，而風暴眼就在這間地下密室裏。
鬆平健一想起白天在太和殿前的情景。
華國皇帝和皇後站在高台上，接受萬民朝賀。那個年輕人穿着龍袍，說着“皇室與國民同心”的漂亮話。那個年輕女人戴着鳳冠，儀態端莊，目光堅定。
多麼完美的畫面。
多麼脆弱的幻象。
“享受你們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吧。”鬆平健一對着黑暗輕聲說，“明天，或者後天，當你們的士兵倒在鴨綠江南岸的時候，當敗報傳回京城的時候，你就會明白——”
公使的聲音冷得像冰。
“——儀式救不了國家，榮耀擋不住子彈。”
最後一封密電已經擬好，是發給東京軍部的。鬆平健一在電文裏寫下了最終的判斷：
“華國雖表面強硬，實則內部矛盾重重，海軍薄弱，工業初建，無力支撐長期沖突。一次果斷打擊可使其退縮，朝鮮將完全納入帝國勢力範圍。建議批準駐朝鮮軍之行動計劃，時機已至。”
落款。時間。加密。
電文送出發報室時，公使館的鍾敲響了六下。
咚。咚。咚。咚。咚。咚。
每一聲都像戰鼓。
鬆平健一走出地下室，回到辦公室。桌上還放着一份請柬，燙金字體寫着“恭請日本國公使鬆平健一閣下蒞臨皇帝陛下大婚典禮”。
公使拿起請柬，看了看，然後慢慢撕成兩半，再撕成四半，最後撕成碎片。
紙屑灑進廢紙簍。
窗外，京城的燈火次第亮起。一些街道上還能看到慶典的裝飾，彩帶和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晃。市民們還沉浸在白天的喜慶氣氛中，茶館裏在議論皇後的風采，酒樓裏在描述宴席的豐盛。
沒有人知道，三百公裏外，鴨綠江邊，日軍已經張開了網。
沒有人知道，這可能是戰前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
鬆平健一關掉了台燈，讓辦公室陷入黑暗。公使站在窗前，點了一支煙，紅色的煙頭在黑暗裏明明滅滅。
“華國人啊……”
煙霧緩緩升起，消散在空氣中。
“你們很快就會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