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他太懂了。陳岩石那一聲“小金子”,瞬間就把沙瑞金從高高在上的省W書記,拉進了這場具體的地方糾紛裏。
這意味着,大風廠的事,再也不是簡單的拆遷矛盾,而是進入了更高層面的博弈。
“還有,”李達康逼近一步,兩人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息,
“剛才,就在事態最緊張的時候,陸C委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
祁同偉心裏一凜,但臉上肌肉控制得很好,只是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是,陸C委指示,必須確保群衆安全,絕對不能發生流血事件。”
“所以他早就知道今晚會出事?”李達康眼睛眯成一條縫,像發現了獵物的鷹,
“知道陳岩石會來?知道這拆遷搞不成?他坐在辦公室裏,就把今晚的劇本都寫好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祁同偉垂下眼簾,看着地面上一灘融化的蠟油,
“陸C委只強調了維穩的底線,其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非常關心現場情況。”
李達康盯着他,看了很久。
那目光裏有審視,有懷疑,有一種被排除在核心信息之外的憤怒,還有一種深沉的無力感。
然後,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冷,很澀。
“好,好。好啊。”他連連點頭,像是在稱贊,但每個字都透着寒氣,“漢東真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啊。
一個空降的陸正鴻,一個退休的陳岩石,還有一個坐鎮省W的沙瑞金……
我李達康,倒是真想看看,你們這出大戲,到底打算怎麼往下唱!”
他猛地拉開車門,動作很大,車門發出“嘭”的一聲悶響。他坐了進去。
車窗沒有立刻升起,他最後丟出一句話,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砸在夜晚冰涼的空氣裏:
“後天上午九點,shi政府第一會議室,召開工人代表協商會。你,祁同偉,必須到場。
還有陳岩石,他不是愛管嗎?讓他也來!我要當面聽聽,他還有什麼高見!”
“是。”祁同偉應道。
車窗升起,隔絕了內外。黑色的奧迪緩緩啓動,駛離這片混亂的現場,尾燈很快消失在街道盡頭。
祁同偉站在原地,夜風吹得他後背發涼——那裏早就被冷汗溼透了,現在冰涼一片。
他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路燈下散開。
他掏出手機,下意識地點開通訊錄,翻到“高老師”的名字。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微微顫抖。
太晚了。
而且,說什麼?匯報陳岩石叫“小金子”?匯報陸正鴻早有預料?匯報李達康的暴怒?
高育良會不知道嗎?恐怕知道得比他更早,更清楚。
他最終鎖屏,把手機塞回口袋。轉身,準備走向自己的車,卻看見不遠處,廠區門口那盞昏黃的路燈下,陳岩石還沒走。
老人頭發花白,在燈光下像覆了一層霜。他穿着一件舊款的灰色夾克,背微微有些佝僂了,但站在那裏,腰板依舊努力挺着。
他正被幾個工人代表圍着,那些剛剛還舉着火把、滿臉激憤的工人,此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七嘴八舌地說着,情緒依然激動。
陳岩石聽着,不時點頭,花白的眉毛緊鎖,偶爾抬起手,指着廠區方向,聲音不高,但手勢有力。
祁同偉看了幾秒,轉身,拉開車門。
“回廳裏。”他對司機說,聲音疲憊。
車駛出大風廠區域,匯入深夜空曠的主幹道。祁同偉靠在舒適的真皮座椅上,閉上眼睛。
但腦子根本無法休息,各種畫面、聲音、對話瘋狂翻涌:
陸正鴻電話裏冰冷的命令:“絕對!不能!”
李達康鐵青的臉和壓抑的怒火。
陳岩石那聲石破天驚的“小金子”。
還有高育良下午那番推心置腹又冷酷無比的話……
漢東的天,不是要變,是已經變了。風起了,雲涌了,雷聲隱隱。
他這條船,到底該往哪個方向掉頭?還能不能掉頭?
他不知道。一種巨大的茫然和疲憊淹沒了他。
凌晨一點,漢東省W大院,四號樓301室。
陸正鴻還沒睡。
書房的燈亮着。他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黑色軟皮筆記本。
筆記本很舊了,邊角磨得起毛。上面沒有橫線,是他習慣用的空白頁。
此刻,頁面上用紅、藍、黑三色筆,畫着一張復雜的關系圖。線條交錯,箭頭指向,一個個名字或縮寫散布其間,像星空,又像一張精心編織的巨網。
紅筆圈出的名字,顏色刺目:趙立春、趙瑞龍、劉新建、丁義珍、高小琴、杜伯仲……
這是舊的利益網絡,正在朽壞,但餘威尚存。
藍筆圈出的名字,冷靜清晰:沙瑞金、陳岩石、李達康、高育良、祁同偉、侯亮平(旁注:最高檢?)、
陳海、趙東來……這是現在的力量格J,在博弈,在分化,在重組。
還有一些名字,用鉛筆輕輕標注,字跡很淡:蔡成功、鄭西坡、王文革……
這是棋盤上的棋子,也是可能引爆棋局的火星。
線條連接着他們。實線代表明確的隸屬、利益或親屬關系,虛線代表可能的關聯、合作或制衡。
箭頭旁邊有時會標注簡短詞組:“提攜”、“姻親”、“白手套”、“舊B”、“師生”、“調查中”。
陸正鴻的目光,最終長久地停留在“陳岩石”這個名字上。他用紅筆,在這個名字旁邊,重重地打了一個問號。墨跡很深,幾乎暈開。
然後,他拿起筆,在這個問號外面,緩慢地、用力地畫了一個圈。
圈很圓,很重。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深夜書房裏格外清晰。
最後一筆合攏時,力道之大,幾乎劃破了紙背。
手機在桌邊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是陳海發來的短信,時間顯示是五分鍾前,他畫圖時沒注意:
“陸C委,剛得到消息。沙書記的秘書處有人透露,沙書記今晚確實接到了陳岩石同志的電話,通話時長約七分鍾。
內容不詳,但沙書記接完電話後,讓秘書緊急調整了明天上午的日程,原定的兩個工作會議取消。
另,陳老電話裏情緒似乎比較激動。”
陸正鴻看着這條短信,臉上沒有任何意外。
他甚至輕輕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轉瞬即逝,但眼裏有一種“果然如此”的銳利光芒。
他回信,打字很快:“知道了。明天上午八點,以我個人名義,請陳岩石同志到省W我辦公室來一趟。
就說,新來的常務副省長,想向老前輩請教一下漢東的民情,特別是國企改革和職工安置方面的經驗。語氣要懇切,態度要尊重。”
點擊,發送。
發完,他合上筆記本,啪的一聲。關掉台燈。
書房瞬間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零星的光線透進來,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陸正鴻沒有立刻離開書房。他坐在黑暗裏,點燃了今晚的第二支煙。
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映亮他半張沉靜的臉。
“陳岩石……”他對着黑暗,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冷得像冰,
“你這個退了休的老檢察長,突然跳出來……
你到底是沙瑞金手裏那把開鎖的鑰匙,還是……一把想鎖死某些門的鎖?”
第二天上午,九點過五分。省W大院,三號樓,政法委書記辦公室外。
祁同偉站在厚重的實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吸得很深,像是要汲取足夠的氧氣,又像是要把胸腔裏所有的不安和躁動都壓下去。
他抬手,看了看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又迅速整理了一下本就筆挺的夾克領口,然後,屈起手指,用指節敲了敲門。
“咚、咚、咚。”三下,力道適中。
“進。”裏面傳來高育良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就像他平時主持會議念稿子一樣。
祁同偉推門進去。辦公室很大,采光極好,上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
高育良坐在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背後是一整面牆的書櫃,裏面塞滿了精裝的政治、法律典籍。
他正低頭批閱一份文件,手邊放着一杯冒着熱氣的茶。他沒有抬頭,甚至沒有因爲有人進來而停頓一下筆尖。
辦公室裏彌漫着淡淡的墨香、茶香,還有那種屬於權力核心區域的、特有的肅靜。
“老師……”祁同偉開口,聲音不自覺地放低,帶着一絲下屬見上級、學生見師長的小心。
“這裏沒有老師。” 高育良打斷他,聲音依然平穩。
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離。
他放下筆,終於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祁同偉。
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像能穿透皮囊看到骨頭。
“只有省W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高育良,和省公安廳長祁同偉。祁廳長,坐。”
祁同偉心裏猛地一沉。
那聲“祁廳長”,像一盆冰水,從他頭頂澆下。
瞬間涼透了四肢百骸。
他張了張嘴,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走到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前,沒有全坐。
只坐了三分之一,腰背挺得筆直。
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
“是,高書記。”
“大風廠的事,”高育良問,語氣隨意得像在問“今天天氣怎麼樣”。
“處理完了?沒留尾巴吧?”
“處理完了。”
祁同偉回答,語速控制得平穩。
“工人已經勸散,全B回到廠區宿舍。現場清理完畢,沒有人員傷亡,也沒有財物損失。李市長決定後天召開正式協商會,我和陳岩石同志都會參加。”
“陳岩石。”
高育良重復這個名字,手指在光潔的紅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
發出“篤、篤”的輕響。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
但祁同偉太熟悉他了,能看出那平靜之下翻涌的暗流。
“他怎麼就……摻和進來了呢?誰給他遞的消息?”
“不清楚。”
祁同偉垂下眼簾,避開高育良的直視。
“他突然出現在現場,直接找到李市長,態度……很強硬。還當着我的面,給您打了電話,說如果市裏不拿出誠意解決問題,他就直接去找沙書記。”
高育良笑了。
笑得很淡,嘴角只是微微扯動了一下。
眼裏沒有絲毫笑意。
“然後呢?”他問,手指停止敲擊。
“沙書記……真接了他的電話?”
“接了。”
祁同偉壓低聲音,身體不自覺地前傾了些。
“而且,陳岩石在電話裏,叫沙書記……‘小金子’。”
敲擊桌面的手指,徹底停了。
辦公室裏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只有陽光在空氣中緩緩移動的浮塵。
和高育良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小金子。”
高育良輕聲重復,像在咀嚼這三個字的滋味。
然後,他點了點頭,一下,兩下,動作很慢。
“好,好。這個陳岩石,陳老檢察長……還真是,深藏不露,老而彌辣啊。”
他站起身,沒有看祁同偉,緩步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背對着祁同偉,看着窗外省W大院裏修剪整齊的草坪和樹木。
陽光給他花白的頭發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
也讓他挺直的背影顯得有幾分……孤峭。
“同偉,”高育良開口,聲音不高。
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過來,帶着一種穿透歲月的疲憊和銳利。
“你現在,明白了嗎?”
祁同偉喉嚨發幹,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沒說話。
“沙瑞金來漢東,不是什麼無根浮萍,不是什麼過江猛龍。”
高育良繼續說,聲音平靜,但話裏的內容卻驚心動魄。
“他是帶着使命來的,也是有備而來的。他有根基,有背景,有……我們不知道的老關系。陳岩石,就是那根系,那根扎在漢東幾十年、盤根錯節的老根!”
祁同偉感到後背又開始冒冷汗了。
“而且,”高育良突然轉身,目光如刀,直直刺向祁同偉。
“陸正鴻昨晚給你打電話,下死命令,不準發生沖突。他爲什麼那麼篤定?
他難道能未卜先知,知道陳岩石會來?知道沙瑞金會在他需要的時候,遞過來一把恰到好處的刀?”
“您的意思是……”祁同偉聲音艱澀。
“我的意思是,”高育良走回辦公桌,但沒坐下。
雙手撐在光滑的桌面上,身體前傾,隔着寬大的桌面,死死盯住祁同偉的眼睛。
那目光裏有失望,有警告,還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現在的漢東,早就不是趙立春書記一言九鼎的時代了!風向,已經變了!
沙瑞金要立威,要破局,陸正鴻就是他手裏那把最鋒利的刀!這把刀第一個要砍的,就是趙家那棵快爛到根的大樹!
你以爲,他查漢東油氣,真是爲了那點國有資產?”
祁同偉的臉色徹底白了。
“你和趙家,”高育良的話題猛地一轉,猝不及防,直擊要害。
“那些首尾,處理得怎麼樣了?嗯?山水集團的幹股,學外語的業務,還有趙瑞龍讓你‘關照’的那些人、那些事……抹平了嗎?擦幹淨了嗎?”
“我……”祁同偉如遭雷擊,猛地抬頭。
對上高育良洞悉一切的眼神,所有辯解的話都堵在喉嚨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沒想到,高育良會這麼直接,這麼赤裸地,在這個地方,提起這些。
“陸正鴻爲什麼一上來就查漢東油氣?”
高育良步步緊逼,每一個問題都像重錘。
“他查的只是劉新建?不!他查的是劉新建背後那條線!查的是漢東油氣每年幾十億補貼流向的那個黑洞!查的是趙瑞龍在香港、在開曼的那些空殼公司!而那條線上,拴着多少人?你祁同偉,拴得緊不緊?!”
祁同偉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滴在地板上,他卻毫無知覺。
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別跟我說你沒辦法,沒參與,不知情!”
高育良的聲音冷下來,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
“陸正鴻不是李達康,李達康還要權衡利弊,還要顧全大局。陸正鴻不會!
他從上面空降,帶着尚方寶劍,他要的是政績,是雷霆手段,是立竿見影!他要是動起手來,就是快刀斬亂麻,一擊斃命
!你那些事,經得起他查?經得起他背後那些人查?”
“可是趙瑞龍那邊……”祁同偉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趙瑞龍?”高育良嗤笑一聲,充滿了不屑和憐憫。
“他現在自身難保!丁義珍爲什麼跑?因爲他兜不住了!光明峰項目那三十億資金去了哪裏?
他真以爲能一手遮天,永遠捂得住?我告訴你,捂不住了!沙瑞金要動,陸正鴻要查,這就是信號!是大廈將傾的信號!”
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渾身僵硬的祁同偉。
目光復雜,有痛心,有決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自保的冷漠。
“同偉,看在師生一場,我最後跟你說一次。現在的漢東,擺在面前的路,就三條。”
他伸出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