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發出去的第二天上午，李明遠正在等一個去機場的預約單，手機響了。是陳啓明。
“李師傅，早上好，沒打擾您出車吧？”陳啓明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一如既往的溫和、清晰。
“沒有沒有，陳先生，我正在等單，您說。”李明遠將車停在路邊臨時停車位，心裏微微一緊。
“是這樣，關於昨天跟您提的司機職位，我跟那邊初步溝通了一下。對方是我公司一個長期合作的供應商，主做高端精密儀器進出口，公司規模不大，但業務很穩定。老板姓沈，沈總，是位很務實的企業家。他之前那位司機跟了他快十年，家裏老人生病，必須回老家照顧，這才臨時需要找人。”陳啓明語速不快，條理清晰，“沈總那邊對司機的要求，首要就是可靠、穩重、熟悉本地及周邊路況，駕駛技術過硬。工作時間相對固定，主要是配合沈總的商務出行，偶爾可能需要短途出差，不過都會提前安排。待遇方面，基本工資、五險一金、餐補交通補貼都會有，具體數額，沈總說想和您見面聊聊，親自定。”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已經把您的基本情況，特別是您這麼多年的駕駛經驗和爲人，跟沈總簡單介紹過了。他很有興趣和您見面談談。時間上，看您什麼時候方便？”
陳啓明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交代清楚了背景和需求，又巧妙地將李明遠的“爲人”與“駕駛經驗”並列爲推薦理由，且將決定權和見面細節的主動權留給了李明遠和那位沈總。這再次讓李明遠感受到對方的周到與尊重。
“讓您費心了，陳先生。”李明遠誠懇道，“您看沈總那邊什麼時候方便？我時間上好調整。”
“沈總說明天下午三點以後，或者後天全天，都可以。地點就在他們公司，在開發區那邊。我一會兒把公司地址和沈總助理的電話發您。您定好時間，直接跟助理約就行。”
“好的，那我看看時間……就定明天下午三點吧，您看可以嗎？”
“沒問題。我稍後跟沈總那邊說一聲，然後把具體信息發您。李師傅，別緊張，就是一次普通的見面聊聊。沈總人很直爽，有什麼想法和要求，您直接提就好。”
掛了電話，陳啓明的信息很快就發了過來，除了公司地址、助理小張的電話，還附帶了一個定位和簡單的路線說明，甚至備注了附近哪裏方便停車。細致入微。
李明遠看着手機屏幕，深吸了一口氣。事情推進的速度比他預想的要快。明天下午三點。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期和時間，心裏那根弦微微繃緊了。
接下來的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接了幾個短途單，應答乘客的詢問時，都下意識地更加注意語氣和措辭。等紅燈時，他會不自覺地透過車窗，打量這座城市那些他熟悉卻又陌生的街道，思考着如果成爲專職司機，會經常行駛哪些路線，路況如何，哪個時間段最容易擁堵。
晚上回家，吃飯時，他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明天下午我約了個面試，可能回來晚點。”
“面試？”妻子周嵐從飯碗裏抬起頭，眼裏閃過一絲光亮，“什麼面試？是陳先生那邊介紹的？”
“嗯，一個公司招司機，陳先生幫忙遞了個話，讓我過去和老板聊聊。”李明遠盡量讓語氣平淡，夾了一筷子青菜。
母親停下筷子，關切地看着他：“司機？還是開車的活？辛苦不辛苦？穩當不？”
“媽，開車哪有不辛苦的，都差不多。不過如果是給公司開，可能比現在自己跑平台要規律點。”李明遠解釋道。
“那倒也是，有個固定地方，總比整天在路上漂着強。”母親點點頭，又嘆口氣，“就是你這腰，老坐着開車，也得注意。”
浩宇也來了興趣：“爸，是給那個陳叔叔的公司開車嗎？”
“不是，是他一個合作夥伴的公司。”李明遠簡短回答，不想在事情沒定之前多說。
周嵐欲言又止，看了看婆婆和兒子，最終只是說：“那你明天穿精神點。襯衫我晚上給你熨一下。”
“嗯。”李明遠應了一聲，低頭吃飯，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他能感覺到家人的期待，像一層薄薄的、溫暖的壓力，覆蓋在他身上。這壓力並不沉重，卻無比真實。
晚上，周嵐果然找出他那件唯一還算體面的淺藍色條紋襯衫，仔細熨燙平整，又檢查了他的西裝褲和皮鞋，叮囑他明天記得擦鞋。母親則早早睡下，但李明遠經過她房門時，隱約聽到裏面傳來她翻身和輕微的嘆息聲。
他知道，她們都在爲他，也爲這個家，懸着一顆心。
第二天下午，李明遠提前了四十分鍾出發。他穿着熨燙筆挺的襯衫、西褲和擦得鋥亮的舊皮鞋，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仔細刮了胡子，又把頭發梳理整齊。鏡中的男人，眉眼間帶着揮之不去的風霜和疲憊，但眼神還算清亮，腰背也挺得筆直。他對着鏡子，努力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更可靠一些。
開發區在城東，距離不近。他按照導航，提前二十分鍾到達了目的地。那是一棟不算特別高、但設計現代、外觀潔淨的辦公樓。樓前有寬敞的停車場和綠化帶。他將車停好，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坐在車裏，平復了一下略微加速的心跳，又默默回想了一遍自己這麼多年開車的經歷，處理過的各種路況和突發狀況，甚至提前打了腹稿，準備如何介紹自己。
兩點五十五分，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辦公樓大廳。向前台說明來意後，一位穿着職業套裙、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助理小張，很快從電梯裏出來，熱情地將他引到樓上。
沈總的公司在十二樓，占據了半層樓面。裝修是簡潔利落的工業風，黑白灰爲主色調，點綴着一些金屬和綠植，顯得幹練而有格調。透過玻璃隔斷，能看到員工們都在各自的工位上忙碌，氣氛安靜而高效。
小張將他帶到一間小會議室，客氣地請他稍等，並給他倒了一杯水。“沈總正在接一個國際長途，大概還需要五分鍾左右。李師傅您先坐。”
“好的，謝謝。”李明遠接過水，在會議桌旁坐下，腰背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目光禮貌地環視了一下會議室。牆壁上掛着一幅本市地圖，還有幾張公司產品的抽象海報，他看不太懂。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中央空調送出的、微涼的風。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但每一分鍾都仿佛被拉長了。他能聽到自己平穩但稍顯沉重的呼吸聲。這不是他第一次面試，但卻是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爲了一個可能改變現狀的機會而進行的面試。對方是陳啓明介紹的，這層關系像一把雙刃劍，既是無形的背書，也帶來了額外的壓力——他不能給陳啓明丟臉。
大約七八分鍾後，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個子不高，身材微微發福，穿着一件合身的深灰色POLO衫，卡其色休閒褲，頭發梳得整齊，臉上帶着和煦但精明的笑容，眼神銳利。
“李師傅吧？不好意思，久等了。”男人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幾步走過來，主動伸出手，“沈懷山。”
“沈總您好，我是李明遠。”李明遠立刻起身，微微躬身，雙手握住沈懷山的手。對方的手掌厚實有力。
“坐，坐，別客氣。”沈懷山在他對面坐下，身體微微後靠，姿態放鬆，但目光卻迅速而仔細地在李明遠身上掃過，從衣着、發型到表情、坐姿，仿佛在評估一件商品。“陳總跟我提過你，說你是老司機，人特別可靠。我這個人，用人就圖個放心，特別是司機，天天在我身邊，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半個自己人了。”
他的開場白直接切入主題，帶着生意人特有的爽利和務實。
“沈總過獎了。我就是開了些年車，對路熟點。”李明遠謹慎地回答。
“路熟很重要啊。”沈懷山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我們這行，經常要接送客戶，有時候是重要的外國客戶，時間就是金錢，路線、路況、停車，一點都不能出錯。而且有些儀器設備價值不菲，運輸途中更要萬分小心。之前的老師傅，跟了我快十年，從沒出過岔子，這次是家裏實在沒辦法。所以，這個位置，看着簡單，要求不低。”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李明遠：“李師傅，陳總大概跟你說了，我們公司不大，但業務還算穩定。司機這塊，主要是配合我的行程。我出差不算特別頻繁，但臨時有事說走就走的情況也有。不出差的時候，基本是朝九晚五，但偶爾加班、接送客戶晚宴也是有的。你能適應這種不太規律的工作節奏嗎？”
“可以的，沈總。”李明遠點頭，語氣平穩，“我之前跑網約車，時間更不固定，隨時待命。對於臨時的行程安排，我有心理準備，也會提前做好規劃，確保準時準點。”
“嗯。”沈懷山不置可否，繼續問，“駕齡多少年？開過哪些車型？有沒有發生過重大交通事故？”
“駕齡二十八年了。最早開過貨車，後來開過幾年出租車，最近幾年主要是開網約車，自己的車，是輛國產轎車。車型的話，普通轎車、SUV、商務車都開過，基本的操作沒問題。重大事故沒有，小刮小蹭有過，都是對方責任或者無責的輕微事故，保險都處理了。”李明遠如實回答，沒有誇大，也沒有隱瞞。
“二十八年，老司機了。”沈懷山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對市內，還有周邊幾個主要城市，比如蘇州、無錫、杭州這些地方的路線熟嗎？特別是避開高峰的路線，還有那些不太好找的園區、廠區？”
“市內路線我很熟，各個時間段的路況心裏基本有數。周邊城市也經常跑，主要高速、國道都走過。一些工業園區、科技園區，只要地址明確，一般都能找到。我自己平時也會留意路況變化和新的交通信息。”李明遠回答得有條不紊，這是他的專業領域，心裏有底。
沈懷山似乎比較滿意，表情放鬆了一些：“聽陳總說，你當年還幫過他們家一個大忙？能記三十年的恩情，不容易。這說明你這個人，心地好，重情義。”他話鋒一轉，卻又帶着探究，“不過，李師傅，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工作是工作，情分是情分。在我這兒幹活，首要的是本分、細心、嘴嚴。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不聽；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能往外漏。特別是客戶信息、公司業務上的事，更是要守口如瓶。你能做到嗎？”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緊緊盯着李明遠。
李明遠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點頭：“沈總，這個我明白。開車就是開車，做好分內的事，保障安全和準時。其他的，不該我知道的，我不會打聽；該我保密的，我絕不會亂說。這是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好！”沈懷山拍了一下大腿，臉上露出笑容，剛才那種審視的銳利感收斂了不少，“我就喜歡跟明白人說話。李師傅，不瞞你說，陳總推薦你，我是信他看人的眼光。但用人嘛，總得親自聊聊。今天一見，我覺得你是個踏實人。駕駛技術，我相信你二十八年駕齡擺在這兒，不會差。關鍵是人品，要可靠。”
他身體往後一靠，語氣變得隨意了些：“待遇方面，基本工資我給你開到八千，五險一金按實際工資基數交。出車有補貼，市內一天一百，短途出差實報實銷，另有差補。平時在公司，沒事的時候可以在司機休息室待着，或者自己安排，但必須保證隨叫隨到。節假日如果需要加班，按規定給加班費。試用期一個月，工資八折，轉正後薪資再談。你覺得怎麼樣？”
這個待遇，對於李明遠目前的情況來說，無疑是相當優厚的。基本工資就接近他以前跑車時好月份的收入，而且穩定，有保障，還有五險一金。這意味着母親的醫藥費和兒子的學費壓力，能立刻得到極大的緩解。
他沒有立刻表現出欣喜，而是認真想了想，問道：“沈總，謝謝您。待遇方面我很滿意。我想問一下，車輛是公司提供嗎？保險、保養這些……”
“車當然是公司配，一輛GL8，平時主要是商務接待和我自己用，車況很好，專人負責保養維修，保險齊全，你只管開。油卡、ETC卡都會給你。”沈懷山回答得很幹脆。
“那工作時間，如果是朝九晚五，周末是正常雙休嗎？如果臨時有安排，大概需要提前多久通知？”李明遠繼續問，他需要了解得更清楚，才能判斷是否真的能兼顧家庭，特別是照顧母親。
“理論上雙休，但我這行你也知道，客戶來了，或者臨時有事，周末出動也難免。不過我會盡量提前安排，一般至少提前半天到一天通知。如果遇到緊急情況，也會給你算加班或者調休。”沈懷山解釋道，語氣比較坦誠，“家裏有什麼困難嗎？需要特別照顧的時間？”
“我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需要定期去醫院。我愛人工作也忙，所以……”李明遠沒有隱瞞。
“這個好說。”沈懷山擺擺手，“只要提前跟我打好招呼，把時間安排好，不影響正事，你該去醫院去醫院，該照顧老人照顧老人。我用人，也講人情。只要把工作安排好，這些都不是問題。”
話說到這裏，李明遠心裏基本有了譜。工作內容明確，待遇優厚，老板雖然看起來精明直接，但似乎並不苛刻，反而有點江湖氣，講道理，也給予一定的自由度。
“我沒什麼其他問題了，沈總。”李明遠點點頭。
“那行。”沈懷山站起身，伸出手，“李師傅，要是你覺得沒問題，下周一能來上班嗎？先熟悉熟悉車，跟我跑兩天，磨合磨合。”
這麼快？李明遠也立刻站起來，握住沈懷山的手：“可以的，沈總。下周一我一定準時到。”
“好！爽快！”沈懷山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具體細節，讓小張跟你對接，需要什麼材料提前準備好。下周一見！”
走出辦公樓，坐進自己那輛舊車裏，李明遠才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手心裏，竟然微微有些汗溼。
整個過程不過半小時左右，卻比他開一天車還累。沈懷山的問題直接而實際，目光犀利，氣場也強。但他能感覺到，這位沈總雖然精明，但並非難以相處，而且似乎對陳啓明的推薦頗爲看重，對他本人的初步印象也還不錯。
八千的基本工資，五險一金，穩定的車輛和補貼……這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像一顆定心丸，暫時壓下了他心中關於“人情”與“工作”界限的隱憂。也許，就像母親說的，這是“福報”，是善意的回響。也許，他可以坦然接受這份工作，用認真和負責來回報陳啓明的引薦和沈總的信任，同時也改善家人的生活。
他拿出手機，想給陳啓明發條信息，說一下面試的結果，表達感謝。但手指在鍵盤上停留片刻，又放棄了。他覺得，一句簡單的“通過了，謝謝”，似乎不足以表達此刻復雜的心情。還是等正式入職，穩定下來再說吧。
他想了想，先給妻子周嵐發了條信息：“面試完了，通過了。下周一上班。待遇還行，有社保。”
信息幾乎是秒回：“真的？太好了！晚上早點回來，媽說加個菜！”
簡單的幾個字，隔着屏幕，李明遠仿佛能看到妻子如釋重負的笑臉，和母親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
他發動車子，緩緩駛出停車場。下午的陽光正好，透過車窗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車流依舊熙攘，但這一刻，他感覺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肩上的重量，似乎也輕了一分。
新的篇章，就要開始了。雖然未來依舊充滿未知，但至少，他抓住了一個改變的可能。而這可能，始於三十年前那個炎熱的下午，他遞給一位焦急母親的那個、裝着五百塊錢的舊信封。
善意如石入水，漣漪終會抵達時間的彼岸。而他，正乘着這圈漣漪，駛向一個不同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