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清晨已經有了初冬的寒意。陳默坐在“老味道”餐館靠窗的位置,面前是半個吃剩的包子,豆漿已經涼了,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膜。
手機震動。
銀行短信提示音清脆地響起,在略顯嘈雜的餐館裏幾乎被淹沒,但陳默的耳朵像捕捉到某種特殊頻率一樣,立刻繃緊了。
他放下包子——面皮因爲放久了而變得幹硬,肉餡的油脂凝結成白色的小塊——在油膩的桌面上摸索手機。手指觸到冰涼的屏幕時,竟然有些微微發抖。
點開。
“您尾號3476的賬戶於10月31日09:15入賬匯款50.00元,餘額358.27元。”
50元。
兩個數字,一個點,兩個零。
陳默盯着那條短信,看了足足一分鍾。屏幕自動熄滅,他又按亮,再看。數字沒有變,不是幻覺,不是夢境。它們就躺在那裏,安靜、具體、真實。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筆靠自己掙來的錢——不是暑期工的計時工資,不是父母給的生活費,而是憑專業知識和耐心服務換來的提成。
可他心裏,沒有預想中的激動,沒有想立刻告訴母親的沖動,甚至連嘴角都沒能扯出一個完整的笑容。
因爲就在半小時前,手機震動過一次。
那是客戶王先生的微信:
“小陳,你推薦的‘新能源車ETF’,我買了三萬,這兩天跌了7%。正常嗎?”
陳默當時正坐在公司前台,準備開始一天的電話拜訪。看到消息時,他感覺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他點開行情軟件——515030,新能源車ETF,報價從王先生買入時的1.125元跌到了1.046元,跌幅確實超過7%。三萬塊,賬面浮虧超過兩千。
兩千塊。對王先生這樣的中年客戶意味着什麼?對陳默來說,那是四十個這樣的50元提成,是他四個月的房租,是母親藥費的一半。
他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大腦飛速運轉,組織語言。他想說“市場短期波動是正常的”,想說“長期看好不必在意”,想說“建議分批補倉拉低成本”。這些都是標準話術,他已經在模擬對話中練習過無數次。
但最終,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重新打字:
“王先生,看到了。我先給您做個詳細分析,半小時後給您回復。”
他需要時間。需要查數據,需要理清邏輯,需要給出一個不敷衍的回答。
此刻,坐在“老味道”油膩的餐桌前,陳默終於點開手機銀行APP,進入賬戶明細。那50元入賬記錄排在最新一條,上面是母親昨天轉來的300元生活費——那是她從菜錢裏省下來的。
餘額:358.27元。
扣除下個月800元的房租,還剩-441.73元。
他需要更多提成,需要更多開戶,需要更多客戶交易。
可每多一個客戶,就可能多一份像王先生這樣的焦慮,多一份“我推薦的資產正在下跌”的壓力。
陳默咬了口已經冷透的包子,機械地咀嚼着。面皮在口中碎裂,帶着一種廉價的甜味和隱約的鹼味。他想起大學時金融倫理課上的討論:證券從業人員的責任邊界在哪裏?是最大化傭金,還是爲客戶創造價值?
當時他和同學爭得面紅耳赤,他堅持“二者可以統一”。教授只是笑笑,說:“等你們真正入行,再來回答這個問題。”
現在,他入行了。沒有底薪,只有提成。而第一個讓他掙到提成的客戶,正在承受浮虧。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個看不見的十字路口。左邊是業績壓力鋪成的捷徑:鼓勵客戶頻繁交易,推薦高波動品種,利用人性弱點——恐懼和貪婪。李奎昨天還得意地炫耀:“我那客戶,這個月光手續費就給我貢獻了八百,他自己虧了兩萬,還覺得是我帶他‘體驗刺激’。”
右邊是那條少有人走的小路:耐心教育,風險提示,資產配置,可能幾個月才開一單,開單後客戶還不怎麼交易。王莉就是走這條路,她是公司裏客戶投訴最少的,也是收入最低的——上個月只拿了三千塊提成,還得靠丈夫的工資補貼家用。
陳默掏出那個黑色筆記本,翻開到王先生那一頁。在“提成:50元(10月31日到賬)”下面,他用紅色中性筆——那是他特意買的,爲了警示自己——補了一行小字:
“提成之外,是信任責任。客戶虧損時,你必須在場。”
他怔怔地看着“信任責任”四個字。那不是什麼高大上的口號,而是他心裏自發長出來的一根刺,每當他想走捷徑時,就會隱隱作痛。
---
上午十點,陳默回到公司。
辦公室裏氣氛有些詭異。李奎正對着電話大聲說:“王哥,聽我的,趕緊補倉!這就是黃金坑,主力洗盤呢!現在不買,等漲起來你就拍大腿了!”聲音激昂,充滿不容置疑的自信。
而王莉坐在工位上,正輕聲細語地對電話那頭解釋:“張阿姨,您那十萬塊真的不適合全投股票,我建議您拿六萬買國債逆回購,三萬買貨幣基金,剩下一萬試試定投……”
兩個聲音在空氣中碰撞,形成奇特的復調。
陳默走到自己座位,打開電腦。他沒有立刻開始打電話,而是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標題是:《王先生持倉診斷及調整建議(非官方,僅供參考)》。
他先調出王先生的交易記錄:10月25日買入新能源車ETF三萬份,成本1.125元/份;賬戶剩餘兩萬現金。
然後他開始收集數據:
1. 新能源車板塊資金流向:近五日主力資金淨流出18億。
2. 行業新聞:歐洲某國擬推遲電動車補貼計劃;某電池企業工廠火災導致產能受損。
3. 技術指標:ETF價格跌破60日均線,成交量萎縮,MACD死叉。
4. 機構觀點:八家券商中,三家建議“持有”,四家“中性”,一家“減持”。
他做了三張簡單的圖表:價格走勢圖、資金流向圖、行業市盈率對比圖。用紅框標出風險點,用藍框標出潛在機會。
然後他開始寫建議部分。他刪掉了所有“我認爲”“我建議”這類主觀表述,改用“數據顯示”“歷史規律表明”“可考慮選項包括”。
核心建議有三條:
一、現狀評估
· 當前浮虧約7%,屬正常市場波動範圍,但需關注是否跌破關鍵支撐位1.030元。
· 虧損主因系行業短期利空疊加市場情緒轉弱,非個股基本面惡化。
二、可選策略
· 選項A(進取型):若長期(1-3年)看好新能源行業,且能承受20%以上波動,可在1.030元附近分批補倉,拉低成本。
· 選項B(穩健型):若風險承受能力一般,建議持有現有倉位觀望,設置止損線1.000元。
· 選項C(保守型):若急需用錢或不願承受進一步虧損,可減倉1/2,轉爲貨幣基金或國債逆回購。
三、風險提示
· 行業政策存在不確定性,海外貿易摩擦可能升級。
· 預計未來1-3個月板塊仍將震蕩,不排除繼續下行10%-15%。
· 切勿因爲“回本心切”而盲目加倉或使用杠杆。
寫完這些,已經中午十二點半。辦公室裏的人都去吃飯了,只有陳默還對着屏幕。他反復檢查每一句話,確保沒有誘導,沒有誇大,沒有隱藏風險。
最後,他在文檔末尾加了一段加粗的話:
“本分析基於公開信息,不構成投資建議。投資決策需結合自身財務狀況、風險承受能力及投資目標。市場有風險,入市需謹慎。”
他把文檔轉成PDF,又打開錄音軟件,用平靜的語氣將要點口述了一遍,特別強調了風險部分。然後他點開微信,找到王先生。
消息框裏的光標閃爍。陳默深吸一口氣,打字:
“王先生,您好。關於您持倉的新能源車ETF,我做了份簡要分析(詳見附件PDF和語音)。核心結論是:當前虧損主要受行業短期利空影響,長期邏輯未變。我列出了三種應對策略及對應風險,供您參考。無論如何選擇,都建議嚴格控制倉位,不要因爲想快速回本而冒險。您先看看,有任何疑問我們隨時溝通。”
點擊發送。
附件和語音條上傳,進度條緩緩走完。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陳默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他知道,這份報告不會帶來任何提成,甚至可能讓王先生減倉——那樣後續交易傭金會更少。李奎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罵他“腦子進水”。
但他必須這麼做。
因爲如果連這份基本的坦誠都做不到,那他掙的每一分錢,都會在深夜化作良心上的債,利滾利,還不清。
---
下午兩點,陳默被張經理叫進辦公室。
張經理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老板椅上,手裏夾着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陳默坐下,背挺得筆直。
“王建軍那個客戶,”張經理吐了口煙圈,“你上午給他發分析了?”
“是。他持倉有浮虧,我做了個診斷報告。”
“我看了你發我的那份。”張經理從抽屜裏拿出打印出來的幾頁紙——正是陳默早上發給他的寧德時代分析,“寫得不錯,數據扎實,風險提示充分。”
陳默有些意外:“謝謝張哥。”
“但是,”張經理話鋒一轉,把煙按滅在滿是煙蒂的煙灰缸裏,“你給客戶也這麼寫?”
“是的,格式類似,內容根據他持倉調整。”
張經理沉默了幾秒,忽然笑了,那笑聲裏有一種復雜的意味:“小陳啊,你知道咱們這行,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陳默想了想:“專業?服務?”
“是活下去。”張經理盯着他,眼神銳利,“公司要活下去,員工要活下去。沒有底薪,提成就是命。你給客戶寫那麼實在的風險提示,人家一看‘可能繼續跌15%’,還敢買嗎?不敢買,你吃什麼?”
“可是如果不說風險,客戶虧大了,以後也不會再信任我們……”
“那是以後的事!”張經理提高音量,“你現在都活不到下個月,還想什麼以後?你看看李奎,他客戶這個月虧了兩萬,但他傭金拿了八百,他自己活得滋潤。他那客戶呢?還覺得李奎‘帶他玩大的’,刺激!”
陳默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褲縫。他知道張經理說的是現實,赤裸裸的、不容辯駁的現實。房租、飯錢、母親的藥費、父親的咳嗽……每一筆都是懸在頭頂的劍。
“我不是讓你學李奎那種坑蒙拐騙。”張經理語氣緩和了些,“但你得明白,咱們這行,客戶和我們的利益有時候不完全一致。客戶想賺錢,我們想賺傭金。最好的情況是客戶賺錢我們也賺錢,但那是理想狀態。大多數時候,是客戶虧錢我們賺錢,或者客戶不交易我們餓死。”
“那……沒有中間道路嗎?”陳默抬起頭。
張經理看了他很久,久到陳默以爲他不會回答了。然後他緩緩開口:“有。但你得付出代價。你可能一個月只開一單,開了單客戶還不怎麼交易。你得省吃儉用,得承受壓力,得看着別人賺快錢而自己只能啃饅頭。你願意嗎?”
陳默沒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母親那條“我兒子有工作了”的語音裏藏不住的驕傲;想起父親咳嗽時背過身去怕他擔心的樣子;想起自己站在“宏遠投資”門口渾身溼透的狼狽;想起客戶王先生說“你這人靠譜”時的那份信任。
“我願意試試。”陳默說,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張經理怔了一下,然後搖搖頭,又點了根煙:“行,你試試。但我醜話說前頭,公司不養閒人。下個月如果你提成不到一千,實習證明我給你開,但你得走人。”
“明白。”
走出辦公室時,陳默感覺後背又溼了一層。不是熱的,是緊張的。
他知道自己選了一條難走的路。在生存壓力下堅持某種原則,聽起來高尚,實踐起來可能意味着月底真的沒錢交房租。
---
下午四點,王先生回消息了。
“報告看了,很詳細。我選B方案,先拿着,設個止損。另外那兩萬現金,按你說的,買國債逆回購吧。”
陳默立刻回復:“好的,我幫您操作。止損線建議設1.000元,觸及自動賣出。國債逆回購今天正好有三天期的,年化2.1%,比活期高很多。”
“行,你弄吧。”
五分鍾後,陳默在系統裏爲王先生設置了條件單,又將兩萬現金做了國債逆回購。這一切不會帶來額外提成——逆回購沒有傭金,條件單觸發時才產生交易。
但他做得很認真,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操作完成後,他給王先生發了確認信息,附帶操作截圖。
王先生回復:“謝謝。對了,我有個朋友,也想開個戶,我把他微信推你。我跟他說了,你實在,不忽悠人。”
陳默看着這條消息,愣住了。
然後他眼眶忽然有點發熱。
他打字:“謝謝王先生信任。我一定不負所托。”
“你值得。”
三個字,簡單,卻重如千鈞。
---
傍晚六點,下班時間。
陳默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他關掉電腦,檢查門窗,給綠蘿澆水——那盆植物在他每天照料下,竟然抽出了兩片新葉,嫩綠嫩綠的,在昏黃的燈光下像兩小塊翡翠。
走出大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街燈亮起,晚高峰的車流匯成光的河流。陳默沒有直接去公交站,而是繞到“老味道”後面的小巷。
那裏有個露天垃圾桶,旁邊蹲着個熟悉的身影——是樓下看門的大爺,正在撿紙箱。陳默走過去,把辦公室今天積攢的廢紙箱整理好,遞給他。
“大爺,這些您拿着。”
大爺抬頭,昏黃路燈下滿臉皺紋:“又是你啊,小陳。今天怎麼樣?”
“開了個戶,掙了五十塊提成。”陳默實話實說。
“好事啊!”大爺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但看你臉色,不像高興的樣子。”
陳默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了王先生虧損的事,說了自己的選擇,說了張經理那番“活下去”的話。
大爺聽完,慢慢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指着街對面那棟新蓋的寫字樓,玻璃幕牆燈火通明,門口停着豪車。
“看見那樓了嗎?裏面都是大券商,穿着西裝,喝着咖啡,談着幾千萬的生意。”大爺說,“但你信不信,有些人賺着大錢,晚上睡不着覺。有些人掙着小錢,但睡得踏實。”
他轉回頭,看着陳默:“你這孩子,心善。在這行裏,心善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有人願意信你;壞事是,你可能掙得比別人少,過得比別人難。”
“那您覺得……我選錯了嗎?”陳默問。
大爺笑了,拍拍他的肩:“哪有對錯。人這一輩子,不就是找一條自己能安心走下去的路嗎?有的人選寬路,走得快;有的人選窄路,走得穩。只要夜裏能睡着,早上能醒來,就行。”
陳默點點頭。
是啊,能睡着,能醒來。多簡單的標準,又多難達到。
---
晚上回到出租屋,陳默打開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
日期:10月31日
事件:第一筆提成到賬(50元);客戶王先生持倉浮虧7%
選擇:提供完整風險分析,建議穩健操作,而非鼓勵冒險補倉
代價:可能損失後續傭金,下月業績壓力增大
收獲:客戶信任加深,獲轉介紹機會
感悟:在生存與良心之間,我找到了第一條模糊的界線。它不清晰,不牢固,隨時可能被現實沖垮。但至少今晚,我能睡着。
他合上本子,走到窗邊。
夜色中的城市依舊喧囂,霓虹燈閃爍不定,像無數雙窺探的眼睛。遠處高樓上的廣告牌滾動着“財富自由”“財務規劃”的標語,每一個字都金光閃閃,充滿誘惑。
陳默想起大學時讀過的一本書,裏面有一段話:
“金融的本質是信任的流動。每一分錢背後,都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相信。破壞這種信任很容易,重建它卻需要一生。”
當時他以爲那是教科書上的漂亮話。現在他懂了,那是血淋淋的真相。
他掏出手機,給母親發了條消息:
“媽,今天掙了五十塊提成,客戶介紹的。我留三十吃飯,剩下二十轉給你,你買點好吃的。”
母親幾乎是秒回:“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媽有錢!”
陳默笑了,還是轉了二十過去。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媽,你放心,你兒子掙錢,掙的是幹淨錢。”
母親發來一個流淚的表情,然後是語音:“媽知道,媽一直知道。”
陳默放下手機,躺到床上。
天花板上的水漬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像一幅抽象畫。他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很多畫面:王先生書房裏整齊的書架,張經理煙霧後的復雜眼神,樓下大爺缺了門牙的笑容,母親在廚房裏忙碌的背影。
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最後匯聚成今天那50元提成的數字。
50元,很少。
但它買來的東西,可能比想象中多。
它買來了一次選擇的機會,一次堅持的可能,一次在生存壓力下還能說“不”的底氣。
它讓他看見,在這條布滿誘惑和陷阱的路上,光,不止一種顏色。
有李奎那種金光閃閃的快錢之光,有王莉那種溫潤堅定的微光,有張經理那種復雜難辨的渾濁之光,也有樓下大爺那種歷經滄桑卻依舊清澈的暮光。
而他,陳默,才剛剛點亮屬於自己的第一盞燈。
燈光微弱,隨風搖曳,但真實地燃燒着。
他知道,前路還長,風雨還多。
但這盞燈,他會小心護着。
因爲它照亮的,不只是前路,還有自己的影子。
而一個人只有看清自己的影子,才能走得更穩,更遠。
窗外,夜風吹過,帶着深秋的涼意。
屋裏,年輕的呼吸均勻綿長。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