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寒夢出生在凡界一個名叫“向海村”的漁村,村子依海而生,也因海而死。海是她記憶中唯一的顏色,灰的、黑的、一切暗淡的顏色,永無止境的浪,拍打着向海村的礁石,日夜低吼。
每逢大雨連綿,漁獲歉收,村中長輩就說:“海神的脾性陰晴不定,祂這是又怒了,我們需獻祭不祥之人,才能平息那翻涌的怒濤。”
而她,幽寒夢,就是那個不祥之人。
她出生那夜,海嘯吞沒了五戶人家以及好幾位流浪漢。接生婆一見她睜眼,便驚叫着說:“這孩子的眼是海的顏色!”再加上父母早亡,從此,她被視作災星,無人敢近,卻又任人可欺。
被獻祭的那一夜,她被麻繩捆在木船上,捆得很緊,手腕腳踝早已磨出血痕。村民們站在岸邊,舉着火把,念着禱詞。
她沒有哭,因爲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疼你的人自然會懂你的委屈,不必用淚水去證明。不疼你的人,即便哭幹了眼,也換不來一絲憐憫。她只是望着那片無邊的黑暗,聽着浪聲,像在聽一首安眠曲。
睡一覺便好,睡着了,便能回到父母尚在的夜晚,那時海風不像現在這般暴戾,是溫柔的,就像父母的的手輕輕撫過她的發梢。她被村子的人視爲災星,卻依然是父母眼中的寶貝。月光斜斜地灑在老屋的竹席上,母親坐在床邊,哼起歌謠。父親則在門外修補漁網,竹篾在指間穿梭,發出沙沙的輕響。
幽寒夢蜷縮在薄被裏,聽風推着浪,一下,又一下,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輕輕搖晃,哄她入夢。她記得母親總說:“海是心胸寬廣的,再怒,再狂,也會護着向海村的孩子。”
那時她不懂,只將臉埋進母親的衣襟,以爲這樣的夜晚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夜。後來她才明白,母親所說的“寬廣”,不是海的胸懷,而是愛的容量。海會吞沒船只,會卷走生命可父母的懷抱卻從未收緊,從未退卻。真正庇護她的,是父親在風浪中撐船歸來的身影,是母親在窗前守候的燈火。
明白又有什麼用,已經太晚了,父母早已沉入那片幽藍,再未歸來。
所以海的顏色是灰的、黑的,而不是她曾以爲好看的藍。
船被推入海中,在浪中顛簸。她仰面躺着,雨水混着海水,灌進嘴裏,鹹鹹的,和血是一樣的味道。風呼嘯着,浪低吼着,雨水噼裏啪啦着,在這喧囂之中,她忽然聽見另一種聲音——母親哼着漁歌,父親輕敲竹簍。
她閉上眼,淚水終於無聲滑落,原來淚水的味道可以這麼苦澀。她想,海神或許無情,命運或許殘酷,但只要她還記得那晚的風、那夜的歌、那對在海邊相視而笑的男女,她便不是真正孤獨的祭品。她是被愛過的人,是被溫柔托舉過的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了,雨也小了,海面異常平靜,宛如一面鏡子,盛着破碎的月光。
她的眼前是霧蒙蒙的,然後,她看見了他。
一個男子,赤足立於海面,如踏平地。他走來時,海水竟是分開的。他停在船前,低頭看她,眼神十分深邃,就像這片海一樣。
幽寒夢怔住了,她想動,卻動不了,想喊,卻發不出聲。
她這是死了嗎?原來死後的世界,是這樣的嗎?沒有痛,沒有冷,還能見到如此好看的人。
“你想活嗎?”男子的聲音不高,卻穿透風雨,直抵她心魂。
她想活嗎?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沒有人問過她。人都是想活的吧,可是活着,對她而言,從來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從她記事起,向海村的風言風語,吹到她的耳裏,像刀子,無聲無息地割着她的皮肉,更深地,剜着她的魂。她的瞳色一藍一灰,如海與天的交界,因異於常人,被視爲不祥。
記得五歲還是六歲時,反正那時候她太小了,記憶有些模糊,年紀倒不是最爲要緊的,但那些刺痛人的話,深深刻在她心裏,想忘卻忘不了。
那時她赤腳踩在潮溼的沙灘上,撿拾被潮水推上岸的貝殼。一個婦人抱着孩子匆匆走過,見了她,立刻用衣角掩住孩子的臉,嘴裏念叨:“莫看,莫看,那是不祥的種,看了要招災的。”孩子聽後瞬間哭了起來,婦人瞪了她一眼,走得更快了。
她不懂不祥是什麼,也不懂災禍是什麼,只知那兩個字總和她的名字連在一起。她問母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母親沉默良久,將她摟進懷裏,輕聲道:“你什麼都沒做錯,只是……這世道,總要找個地方安放恐懼。”
村裏的孩子不與她玩,大人們見她走近,便悄然閉門。她走過時,屋內低語戛然而止,只餘下窗縫裏透出的窺視目光。她學會了低頭走路,學會了在人多時繞道而行,學會了用沉默包裹自己。
母親臨死前,用手撫過她的臉頰:“寒夢……幽寒夢,對不起。”她一遍一遍地念。
“我和你父親沒什麼文化,這名字和姓是我們找隔壁村老先生,翻了半宿的古書才定下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正如其名,你就像孤寂中的詩詞,幽而不寂,寒而不冷,夢而不虛。”母親喘了口氣,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我們不懂什麼大道理,希望這個名字能照亮你前行的路。”
幽寒夢伏在床邊,淚如雨下,卻不敢哭出聲。母親最後給她留下的——不是金銀,不是遺物,而是一個有着美好寓意的名字以及一個獨一無二的姓。
父親那時已葬身大海三個月,母親卻堅持不肯改嫁。她是村子裏一等一的美女,曾經是,現在依舊也是。即便粗布荊釵,也掩不住骨子裏的清麗。海風雖烈,卻未在她臉上刻下太多痕跡,反倒越顯溫潤。
不少媒婆勸說母親拋下她這個“不祥之女”,另尋良人,好有個依靠。有人甚至直接說:“向娘子,你這般模樣,何必守着個孤女,困在這向海村?外村的漁主、商賈,哪個不盼着娶你進門?”
母親只是笑,不答,坐在屋前的石墩上,手裏織着父親留下的漁網。“我男人死在海裏,魂還在海上飄着,我若走了,誰替他照看女兒?誰替他守着這間老屋?誰替他聽着潮聲,等他歸來。他是被海帶走的,那我就把女兒留在海邊,讓海知道,我們沒有恨它,只是……太愛了。”
她記得,那夜母親說完這些話後,望着窗外的月色,輕聲說:“海是寬廣的,再怒,再狂,也記得歸途。”然後,她閉上了眼,手緩緩鬆開。
在母親走後,她又哪有能前行的路,無非是一條一眼望到黑的路罷了。
她被排斥,被孤立,被安排在村外最破的茅屋,連漁獲的殘渣都輪不到她,但這樣的待遇其實已經很好了不是嗎?沒有被驅逐出境,沒有被奪去僅有的衣物,甚至還能在屋檐下躲雨,在河邊喝一口清水。這世上比她要苦的人有太多太多了,她已經很幸運了,至少享受過被愛。
所以她從不問“爲什麼是我”,也不問“我做錯了什麼”。
她想活嗎?她不知道。因爲她從未被允許“想”這件事。活着,是被動的,是被推着走的。可若是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記得她的母親——尚春也,記得她的父親——王今令。父母的痕跡便如塵埃散盡,再無痕跡,那才是真正的死去。她不單單是爲自己活着,而是爲那兩個名字。所以只能是她,也唯有她。
她艱難地點頭,嘴唇開裂,聲音嘶啞,從喉嚨吐出個:“想。”
男子輕笑間,繩索盡斷,同時她感覺有一股力量鑽入自己四肢百骸,蘊含着生機。
“從今往後,你便跟着我。”
“我……”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着一份堅定:“我叫幽寒夢。”
她沒有說“謝謝”,也沒有問前路如何。她只是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是她僅剩的,屬於自己的東西。
“幽寒夢……”男子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像是在品味其中的意味,“很好。記住你的名字,也記住,是誰給了你這個名字之後的‘生命’。”
他不再多言,袖袍一揮,海面升起一道光橋,直通天際。他牽她踏上光橋,身後,向海村的火光早已熄滅,像從未存在過。
她回頭,最後一次望向那片海——那曾要吞噬她的海,如今卻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神界的時光在無聲無息地流淌,她也知道了這個拯救自己的男子正是神界掌管海洋與潮汐的至高神祇——海神滄溟。
起初,幽寒夢以爲,所有的神都是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她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觸怒了神威,便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然而,滄溟卻與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從不端着神的架子——會在晨光熹微時,赤着腳在鋪滿月光的地板上行走;會在研究凡間棋譜時,因爲一步死棋而煩躁地抓頭發……
他待她,也遠沒有主仆之間的森嚴。他從不強迫她做任何事,吩咐她做事時,語氣平淡,卻從不帶命令的口吻。
有一次,她因不熟悉神界的果品,不小心將一種食後會讓人渾身發癢的果子端給了他。她嚇得魂飛魄散,跪地請罪。誰知他只是看了一眼,輕笑出聲:“凡人之軀,果然辨不清這些。”
他非但沒有懲罰她,反而親自教她辨認哪些仙果是甜的,哪些是酸的,哪些又是萬萬碰不得的。
日子久了,與海神大人相處中,漸漸地,她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座宏偉的宮殿,除了她和滄溟,仿佛再無他人。
不應該啊,像海神這樣至高無上的存在,身邊必定簇擁着衆多神官與侍女,如同凡間的帝王一般。可爲何這偌大的神殿永遠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在回蕩?她曾試探着問過滄溟:“海神大人,這宮殿……爲何只有我一人侍奉?”
滄溟正在翻閱一卷,聞言頭也未抬,淡淡道:“只有殘廢才需要人伺候。”
“可是……”幽寒夢望着他被燭光拉長的側影,終於忍不住輕聲開口:“若是您需要研墨、備茶,或是整理典籍……”
“研墨?”滄溟抬起眼:“凡間帝王需要十人研墨方能提筆,我一支筆寫盡潮生月落,何須他人代勞?”他指尖輕點案幾,一卷《滄某紀》便自動攤開。
“至於典籍——”空中浮現出數十卷泛着光暈的玉簡:“神識一掃便是千年事,翻書的動作不過是做給凡人看的風雅。”
海神大人並不常在神殿,他時常會消失一段時間,有時是數日,有時是數月,而她也聽聞了神界關於海神大人的傳聞。
當海神大人又一次消失在神殿時,她正在整理露台的星砂時,無意中聽到了來自風神殿的竊竊私語。
“你說海神這次又看上哪個倒黴蛋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帶着幸災樂禍:“我聽說上次他去北溟赴宴,把冰凰族的皇子“折騰”得三個月不敢見人。”
“噓,小聲點!”另一個低沉的男聲壓着嗓子:“你沒見最近各宮都閉門謝客嗎?連雷神那暴脾氣都設了九重禁制。誰知道那位興致來了,會不會又闖宮?”
幽寒夢的手指頓在半空,她早該想到的,那無數個海神大人消失的日子,那些他歸來時身上沾染的氣息,原來都是尋歡的痕跡。她家海神大人這這這……她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說不愧是海神大人。
幽寒夢漸漸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多情者”形象:海神滄溟,是神界最風流的存在。他從不拘泥於性別或種族,無論是海族的鮫人、龍族的貴胄,還是精怪化形的妖靈,都可能成爲他的獵物。他曾在月圓之夜與鮫人歌姬共舞至天明,也曾在雷雨交加時闖入蛇族聖殿,將一位閉關千年的長老拽出來看流星雨……
“他就是個瘋子!”風神殿的侍女越說越起勁:“上次居然想勾搭火神的戰寵——那可是條脾氣暴躁的炎龍!要不是火神及時趕到,整個火神殿都要被燒成焦炭。”
“可他從不強迫。”那個男聲忽然低沉下來:“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他會化身成你最心動的模樣,用最溫柔的手段攻陷你的心防。等你沉淪其中,他卻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了,留下你對着一地回憶發瘋。”
幽寒夢想起那些曾經看過的畫卷——某某書院仙子、某某灣漁家女/男、某某城繡娘……
“聽說他最近又盯上下界了。”女聲壓得更低:“說神界的美人早就被他霍霍光了,要去人間尋些新鮮的。”
一陣沉默後,男聲帶着幾分悲憫:“可憐了那些凡人……”
幽寒夢轉身離開露台,她忽然明白爲何海神大人的神殿永遠空無一人——一定是因爲所有生靈都畏懼他的“青睞”,躲得遠遠的。
“在看什麼?”
冷不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幽寒夢猛地轉身,看見海神不知何時站在了露台口。他依舊是出去時穿的那件藍衣,幽寒夢悄咪咪往海神的脖頸處看去,發現好像並無一些奇怪的痕跡。
“沒……沒什麼。”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直到撞到案幾,被磕了一下才停下。有些驚慌失措地摸上自己的臉龐。她雖自小被稱作“災星”,可那張臉,卻繼承了母親最動人的風骨。海神大人要是看上她了,她到底是該從呢,還是不該從呢?
滄溟的目光掃過她慌亂的動作,又緩緩掃過她身後的露台——那裏,風神殿的方向,竊竊私語還未完全散去。那雙平日裏沉靜如海的眼眸,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惶。他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帶着一絲玩味,一絲了然。
“怎麼,怕我?”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裏:“還是說……”他的指尖忽然懸在她眉心一寸之處:“你在期待什麼?”
幽寒夢的呼吸瞬間停滯。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兩個字在瘋狂叫囂:完了。
海神看上她了。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將她劈得外焦裏嫩。她該怎麼辦?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等待着某種無法抗拒的觸碰。然而,預想中的事情並未發生。
耳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那股壓迫感也隨之消散。幽寒夢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發現滄溟已退開一步,正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裏有無奈,有自嘲,甚至還有一絲……疲憊?
“你想多了。”他淡淡地開口,轉身走向露台,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對你,沒那心思。”
滄溟站在露台邊緣,背對着她,聲音隨風飄來。
“我所謂的風流,不過是一場場逢場作戲罷了。神界太無聊了,總要找點樂子。”他頓了頓,語氣裏帶着一絲她從未聽過的落寞。
“那些所謂的‘歡好’,不過是浮光掠影,與情愛……半分關系都沒有。”
“至於下界的追求……”他低笑一聲,笑聲裏滿是嘲諷:“不過是看她們在短暫的生命裏,爲了那點虛無縹緲的‘情’字,哭哭笑笑,倒也有趣。”他回過頭,月光下,他的眼神很平和。
幽寒夢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原來,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