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契約婚姻
咖啡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像一層厚重的紗,覆蓋住味蕾。許星瀾握着溫熱的骨瓷杯,指腹摩挲着杯壁上細膩的紋路,試圖從這真實的觸感中確認——自己不是在做一場漫長而荒誕的夢。
“婚後協議?”她重復這個詞,聲音仍有些發虛,帶着宿醉後的沙啞,“我們……不是應該先去離婚嗎?昨晚我喝醉了,那不能算數。”
陸既明放下咖啡杯,陶瓷與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而短暫的聲響。他走到客廳的沙發旁,從公文包裏拿出另一份文件——不是剛才那份協議,而是一份打印出來的法律條文摘要。他轉身遞給她,動作流暢得像經過無數次演練。
“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七條,”他的語氣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每個字都清晰準確,“協議離婚有三十天冷靜期。如果一方不同意,需要訴訟離婚,耗時至少三個月到半年,甚至更長,取決於法院排期和雙方配合程度。”
許星瀾接過那份摘要,目光掃過上面用熒光筆標出的條款。白紙黑字,冰冷無情。
“而且,”陸既明繼續說,走回中島台邊,雙手撐在台面上,身體微微前傾,形成一個帶有壓迫感的姿勢,“昨晚你醉得厲害,但根據民政局值班人員的證言和監控錄像,你在辦理過程中意識清醒,能夠準確回答個人信息,籤字時筆跡穩定,民事行爲能力完整。婚姻關系的成立是合法有效的。”
許星瀾的手指收緊,紙張邊緣微微皺起。她想起一些零碎的畫面:她好像確實在某個表格上籤了名,還笑嘻嘻地對工作人員說“謝謝”。當時她覺得一切都像場遊戲,現在才知道,遊戲的代價如此真實。
“既然開始了,”陸既明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深邃難測,“不妨認真對待這三十天。這份協議,”他指了指她手邊那份厚厚的文件,“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雙方權益,避免不必要的糾紛,讓這段……合作關系,在限定時間內平穩運行。”
許星瀾深吸一口氣,翻開那份足有十幾頁的《婚前(後)財產及權利義務約定協議書》。目錄詳盡得令人咋舌。
她快速翻閱,目光在具體條款上停留:
“第2.2條:雙方婚後所得收入歸各自所有,不構成夫妻共同財產。”
“第3.3條:共同生活期間的日常開銷(包括但不限於水電燃氣、物業費、家政服務、食品采購等)由甲方(陸既明)承擔。乙方(許星瀾)無需支付上述費用,亦無需承擔甲方個人消費。”
“第4.1條:在必要的社會交往場合,雙方應保持基本的禮貌與配合,包括但不限於肢體接觸(如牽手、挽臂)、稱謂使用(如‘先生’、‘太太’)、互動交流等,以維持婚姻關系的外在表象。”
“第5.1條:家務勞動由家政服務人員承擔,每周三次。如遇特殊情況,雙方應協商分擔簡易家務(如整理個人物品、清洗個人餐具等)。”
翻到最後一頁第七章,她的目光停住了。
“第7.3條:本協議有效期爲三個月,自雙方籤署之日起算。期滿後,若任何一方提出解除婚姻關系,另一方應予以配合,並在七個工作日內協助辦理離婚手續。”
三個月。比法律規定的冷靜期還要長。
許星瀾抬起頭,晨曦透過落地窗灑在她臉上,讓她不自覺地眯起眼睛:“爲什麼是三個月?三十天冷靜期就夠了。”
陸既明靠在椅背上,晨光從他身後的大窗涌進來,給他挺拔的輪廓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他的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晰,深得像不見底的潭。
“三十天太短,”他的聲音平穩無波,“不足以評估一場‘投資’的長期價值。九十天,剛好是一個完整的商業觀察周期,可以收集足夠的數據,做出更理性的決策。”
他頓了頓,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然後補充道,語氣裏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深意:
“也足夠你……處理一些私人事務。比如,整理一段持續七年的感情。”
他指的是溫言璟。如此直白,毫不迂回。
許星瀾臉頰發熱,不知是因爲被說中心事而感到窘迫,還是因爲這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而憤怒。她放下文件,杯中的咖啡晃了晃,險些灑出來。
“陸先生,”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昨晚是我失態,是我沖動。但婚姻不是兒戲,也不是商業投資。我們甚至算不上認識,只是商業場合有過幾次交鋒。這樣的婚姻基礎太荒唐了,我們應該立刻糾正這個錯誤——”
“昨晚你拽着我領帶的時候,”陸既明打斷她,語氣依舊平淡,但每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刀鋒,“可沒這麼說。你說的是:‘陸既明,他們都說你什麼都敢賭,那你敢不敢賭上你的戶口本——跟我結婚?’”
他復述得一字不差,連她當時略帶挑釁的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許星瀾語塞。那些畫面隨着他的話語重新浮現,清晰得讓她無地自容。
“協議第九條,”陸既明仿佛沒看見她的尷尬,繼續用那種平靜到冷酷的語氣陳述,“約定雙方在此期間需共同居住。地址我已經填好,”他指了指文件第三章的位置,“是我名下的另一套公寓,在濱江大道,離你公司只有三公裏,通勤方便。”
“共同居住?!”她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同居?!這不可能!”
“法律上的夫妻分居,”陸既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身材高大,站在坐着的她面前,形成一種天然的壓迫感,“會增加離婚時的舉證難度。如果一方主張感情未破裂,法院可能判決不準離婚,整個過程會拖得更久。既然要演,就演全套。許設計師在商場上應該明白這個道理——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無懈可擊,不留任何可能被對方抓住的把柄。”
他的影子籠罩着她,帶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許星瀾必須仰頭才能與他對視。此刻的陸既明清醒、理智、步步爲營,每個決定都有縝密的邏輯支撐,和昨晚那個任由她胡鬧、甚至陪她瘋狂去民政局的男人判若兩人。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從她抓住他衣領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冷靜地評估了所有可能,想好了後面所有的步驟,並且準備好了這份詳細的協議。
這個認知讓她脊背發涼。這不是一場酒後失控的鬧劇,而是一場早已布好棋局的博弈,而她,在醉意朦朧中,自己走進了棋盤中央。
“如果我拒絕呢?”她問,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某種被算計後的憤怒。
陸既明微微勾起嘴角,那笑意很淡,轉瞬即逝,未達眼底:“你可以試試。但溫言璟律師——你的那位‘多年好友’——應該教過你,違約需要承擔相應的後果。協議第八章明確規定了違約責任,包括但不限於經濟賠償和……可能需要雙方律師介入協商。”
他再次精準地戳中了她的軟肋。此刻的她,最不想聯系、最不願求助的人就是溫言璟。她無法想象,如果溫言璟知道她昨晚的荒唐行爲,知道她爲了賭氣隨便找了個人結婚,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她——憐憫?嘲諷?還是那種溫和的、帶着距離感的失望?
許星瀾沉默了。頭痛仍在持續,像有細小的錘子在顱內敲打,但理智在逐漸回籠。她需要思考,需要權衡。
三個月,九十天。時間一到,各奔東西。在此期間,她確實需要一處住所——自己的公寓裏滿是和溫言璟的回憶,書架上有他送的法律典籍,冰箱裏有他愛喝的蘇打水,客廳的沙發是他幫忙選的,連窗簾的顏色都是他說“適合你”。她暫時不想回去,也回不去。那個空間裏的每一寸空氣都在提醒她,過去七年她活得多麼卑微可笑。
而且……
她看着中島台上那兩本刺眼的紅冊子,封面的燙金字在晨光下反着光。
也許這段荒唐的婚姻,正好可以成爲她面對溫言璟、面對過去七年的鎧甲。一個完美的、殘酷的、斬斷一切的儀式。當她以“陸太太”的身份出現在溫言璟面前時,他還會覺得她是“一潭死水”嗎?他還會用那種溫和而殘忍的語氣評價她嗎?
這個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住她的心,帶着一種自毀般的快感。
“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籤。”
陸既明遞過一支黑色鋼筆。筆身是金屬材質,觸感冰涼,重量適中,筆尖是金色的。
許星瀾接過筆,在最後一頁的籤名處停頓了幾秒。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她看着“乙方:”後面的空白,那裏即將寫下她的名字,將這個荒唐的契約變成白紙黑字的現實。
然後,她落筆。
許——筆畫有些滯澀,但很快流暢起來。
星——這個字她寫過無數遍,此刻卻覺得陌生。
瀾——最後一筆拉長,微微上揚,像一聲無聲的嘆息。
許星瀾。三個字,清秀有力,即便在心神動蕩的時刻,依舊保持着基本的工整和風骨。
她放下筆,將文件推回去。
陸既明接過文件,看了看她的籤名,目光在那三個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後他抬眼看她,眸色深沉,像深夜的海:
“合作愉快,陸太太。”
這個稱呼讓許星瀾心頭一跳,像被細針扎了一下,細微的刺痛後是長久的麻。
“在協議期間,”她強調,盯着他的眼睛,不想漏過他任何一絲情緒變化,“只是協議期間。三個月後,我們各走各路。”
陸既明不置可否,只是將文件仔細地收回公文包,拉上拉鏈,發出輕微的“刺啦”聲。
“給你一小時收拾。”他看了眼腕表,時間顯示早上八點十七分,“一小時後,我送你過去。”
他轉身走向臥室,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住,側過頭。晨光從他身後涌來,給他的側臉鍍上柔和的金邊,但那雙眼睛依舊深邃難測。
“對了,”他的聲音平靜如常,“睡衣是新的,吊牌剛拆,沒人穿過。你的衣服已經送去二十四小時幹洗,稍後會直接送到新住處。洗漱用品在浴室櫃裏,都是未拆封的。”
門輕輕關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許星瀾站在原地,低頭看着身上過分寬大的真絲睡衣。淺灰色,男式款式,袖口長出一大截,她需要卷好幾道才能露出手腕。領口鬆垮,稍微一動就會滑到肩頭。睡衣下空空蕩蕩,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布料摩擦皮膚的觸感,柔軟,冰涼,陌生。
後知後覺的羞赧像潮水般涌來,淹沒了剛才的決絕。她拉起滑落的領口,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窗外,城市已經完全蘇醒。江面上的霧氣漸漸散去,貨輪拉響汽笛,遠處高樓玻璃幕牆反射着耀眼的陽光,新的一天正轟轟烈烈地展開。
而她的人生,在昨晚那個荒唐的賭約之後,已經徹底駛入了一條完全陌生、充滿未知和不確定的軌道。
沒有回頭路。
她走到落地窗前,手掌輕輕按在冰涼的玻璃上。
指尖冰涼,但玻璃外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