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徹底放亮時,荒村依舊籠罩在死寂之中,但那種縈繞不散的陰冷邪氣,似乎隨着“子母煞”的消亡而淡去了許多。晨風吹過空蕩蕩的街道,只卷起些塵土和枯葉,再無夜間的詭異聲響。
老婦人悠悠轉醒,看到屋內狼藉和地上那灘已經幹涸發硬的黑漬,又嚇得夠嗆,對着陳宵和阿秀千恩萬謝,硬是塞給他們一小袋雜糧餅子和一個裝滿清水的葫蘆,堅持不肯收錢。
陳宵和阿秀沒有久留,收拾了一下,告別了千恩萬謝的老婦人,再次踏上北去的土路。
離開荒村一段距離後,陳宵才感覺一直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下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五帝錢,銅錢表面恢復了烏黑油潤的光澤,但那枚顏色最深的,中心位置似乎多了一道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裂紋,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他試着像昨晚那樣催動,只能感到微弱的溫熱,再沒有那種氣血被牽引、力量涌出的感覺。
“它‘傷’了。”走在前面的阿秀頭也不回地說,“強行塞進‘子母煞’的怨煞核心,雖然一舉滅殺了那東西,但錢裏的‘正陽’氣也被污穢侵蝕了不少,需要時間溫養,或者……用特殊方法洗練。”
陳宵心裏一沉。這五帝錢是他目前最大的依仗,若是“傷”了,後續的路更不好走。
“有辦法修復嗎?”他問。
阿秀沉默了一下:“或許胡三有辦法。他對這些古物和克制陰邪的東西,懂得比我多。”
又是胡三。陳宵對那個素未謀面的狐仙,又多了一份期待和緊迫感。
兩人繼續趕路。有了荒村的補給,加上阿秀對路徑的熟悉,行進速度快了不少。一路上沒有再遇到特別詭異的事情,只是越往北走,天氣越冷,風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割。荒野的景色也越發蒼涼,偶爾能看到遠處有野狗或狐狸的身影一閃而過,但都遠遠避開他們。
阿秀似乎對狐狸的存在特別敏感,每次都會多看幾眼,但從未主動靠近或呼喚。
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前方傳來了隆隆的水聲,比黑水河更加響亮、急促。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水汽,溫度也更低了幾分。
轉過一個土坡,渾河出現在眼前。
河面極寬,水勢洶涌湍急,土黃色的河水裹挾着泥沙和枯枝敗葉,翻滾咆哮着向下遊沖去,撞擊在河中裸露的黑色礁石上,激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浪花,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對岸同樣荒涼,是更加陡峭的土崖和亂石灘,看不到任何渡口或船只的痕跡。
這河,比黑水河更加凶險,渡過去的難度大了不止一籌。
“渾河……果然名不虛傳。”陳宵看着那奔騰的河水,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沒有船,怎麼過?難道要冒險遊過去?看這水勢,下去就是死路一條。
阿秀站在河邊,望着奔騰的河水,眉頭緊鎖。她彎腰撿起一塊土坷垃,扔進河裏,土塊瞬間被濁浪吞沒,無影無蹤。
“渡口在下遊五裏左右,有個回水灣,水勢稍緩,可能有擺渡的。”阿秀辨認了一下方向,“但今天天色已晚,渡河太危險。先找個地方過夜,明早再去。”
兩人沿着河岸往下遊走,尋找合適的露營地。走了約莫兩三裏,在一處背風的土崖下,找到一小片相對幹燥平坦的空地,旁邊還有幾塊大石頭可以遮擋風寒。
撿來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篝火。火光驅散了黑暗和部分寒意,也映亮了阿秀略顯蒼白的臉和手臂上那道已經結痂的淺淺傷痕。陳宵拿出硬餅子,在火上烤了烤,分給阿秀一半。阿秀接過去,小口吃着,目光卻一直望着篝火,有些出神。
“你在想什麼?”陳宵忍不住問。經過荒村一夜並肩作戰,他對阿秀的戒備又少了一些,多了幾分同伴間的熟稔。
阿秀回過神,琥珀色的眸子看了陳宵一眼,火光在她眼中跳躍。“在想胡三。”她緩緩說,“很多年沒見了。不知道他變成什麼樣子,還認不認得我,肯不肯幫你。”
“你們……關系不好?”陳宵小心地問。
“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阿秀撥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炸開,“他是正統的胡家血脈,天賦好,心氣高。當年出事時,他主張徹底追查,甚至想動用一些激烈手段,爲祖母報仇,弄清楚那瘋子和黑氣的來歷。但其他長輩怕了,主張封禁了事,離開避禍。爭執不下,最後不歡而散。他獨自離開,去了北邊,我再也沒見過他。”
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陳宵能想象當年胡家內部的紛爭和無奈。
“那他現在……會不會還在恨當年那些離開的族人?包括你?”陳宵有些擔心。
阿秀搖搖頭:“不知道。胡三性子烈,但講道理。他恨的,或許更多的是當年那股無力感,和那個帶來災禍的瘋子。至於我……一個撿來的、道行低微的半吊子,他大概根本沒放在眼裏。”
她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但陳宵卻從中聽出了一絲落寞。
“不管怎樣,找到他,總是一個希望。”陳宵安慰道,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阿秀,還是在安慰自己。
阿秀“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夜深了,篝火漸漸微弱。渾河的咆哮聲是永恒的背景音。陳宵靠着一塊石頭,裹緊衣服,疲憊襲來,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陣急促的、仿佛就在耳邊的水浪拍擊聲驚醒!
睜開眼,篝火只剩一點餘燼,光線昏暗。阿秀已經站了起來,面朝渾河方向,身體緊繃,琥珀色的豎瞳在黑暗中閃着微光,死死盯着河面。
陳宵也連忙起身,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見離他們露營地不遠的河岸邊,原本洶涌的河水,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一個直徑約兩三米的、緩緩旋轉的漩渦!漩渦中心深不見底,散發着幽幽的藍光,與周圍土黃色的河水形成鮮明對比。漩渦旋轉的速度不快,但帶着一種詭異的吸力,岸邊的碎石和枯枝都被緩緩拉向水中。
更詭異的是,在那漩渦中心幽幽的藍光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沉沉浮浮。隱約能看到……是幾具慘白的、被水泡得腫脹的屍骸!有人的,也有動物的,隨着漩渦緩緩轉動,空洞的眼眶仿佛正“看”着岸上的兩人。
一股比河水更加陰冷、帶着濃重水腥和腐臭的氣味,隨風飄了過來。
“水魈?”阿秀低聲說,語氣凝重,“不對……這氣息……”
她的話音未落,那漩渦中心的藍光驟然明亮起來!一個模糊的、由水流凝聚而成的巨大輪廓,從漩渦中緩緩升起!
那輪廓隱約是個人形,但沒有五官,全身由渾濁的河水構成,不斷有水流從它身上淌落,又匯入下方的漩渦。它“站立”在水面上,足有兩三人高,無聲無息,卻散發着滔天的怨氣和溼冷死意。
它“面”朝陳宵和阿秀的方向,雖然沒有眼睛,但陳宵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鎖定了。一股無形的、冰寒刺骨的力量,像無數溼滑的水草,纏向他的身體和靈魂,要將他拖入那冰冷的河底!
陳宵如墜冰窖,呼吸驟然困難,手腳瞬間冰涼麻木,動彈不得!他想去抓五帝錢,但手指根本不聽使喚!
阿秀厲喝一聲,身上那股腥臊氣息轟然爆發!她雙手快速結印,口中念誦起急促晦澀的音節,同時腳下猛地一跺地面!
她腳下的泥土突然隆起,幾道如同樹根又像是狐尾虛影的土黃色氣流猛地竄出,在她身前交織成一面簡陋的屏障,勉強擋住了那股無形寒氣的直接沖擊。
陳宵頓時感覺壓力一輕,雖然還是冰冷僵硬,但至少能動了!他猛地咬破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精神一振,右手拼盡全力,終於握住了手腕上的五帝錢!
五帝錢入手,依舊是溫熱的,但比起之前,熱度明顯不足。陳宵不管不顧,將全部精神集中在上面,拼命“想”着讓它發熱,發光,像昨晚那樣!
仿佛感受到了他迫切的意念和舌尖血的刺激,五帝錢猛地一顫!五枚銅錢同時亮起微弱的金光,尤其是那枚有裂紋的,裂紋處甚至滲出一絲暗紅色的血光!
雖然光芒遠不如昨晚熾烈,但那股純陽破煞的氣息,還是清晰無比地擴散開來!
“吼——!”
那水巨人似乎被這氣息激怒,發出一聲沉悶的、如同萬流奔騰的咆哮!它抬起由水流構成的巨臂,朝着岸上兩人猛地一揮!
“轟隆!”
一道渾濁的、夾雜着泥沙和碎冰的水柱,如同巨蟒,從河面騰起,狠狠砸向阿秀布下的土黃色屏障和阿秀身後的陳宵!
阿秀臉色一變,雙手印訣一變,土黃色屏障光芒大盛,硬生生抵住了水柱的正面沖擊!但水柱力量極大,屏障劇烈晃動,表面出現裂痕,阿秀也被震得後退一步,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而濺射開的水花和那股陰寒死氣,卻繞過了屏障,如同有生命般,從兩側卷向陳宵!
陳宵避無可避,只能將閃耀着微光的五帝錢擋在身前!
“嗤嗤嗤——!”
陰寒死氣與水花觸及五帝錢的光芒,如同冰雪遇火,瞬間蒸發消融大半,發出刺耳的聲響。但仍有一部分漏了過來,打在陳宵身上。
陳宵只覺得像是被冰水混合着鋼針潑中,刺骨的寒冷和劇痛瞬間傳遍全身,衣服瞬間溼透結冰,皮膚上傳來被腐蝕般的刺痛!他悶哼一聲,踉蹌後退,胸口發悶,喉頭一甜,差點吐血。手中的五帝錢光芒也急劇暗淡下去,變得忽明忽滅。
這水巨人,比荒村的“子母煞”更加可怕!它似乎能調動渾河本身的磅礴水勢和積累的無窮死氣怨念!
阿秀見陳宵受傷,眼中厲色一閃,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她猛地咬破自己左手食指,指尖滲出一滴晶瑩中帶着淡淡金色的血液(絕非普通人血)。她以血爲引,在空中飛速劃出一個復雜的符號,然後朝着那水巨人用力一指!
“狐火,燃!”
符號脫手飛出,見風即長,化作一團拳頭大小、跳躍不定的蒼白色火焰,無聲無息地飄向水巨人。那火焰沒有絲毫熱度,反而散發着極致的陰寒,但仔細看去,火焰核心卻有一點熾烈的金紅!
水巨人似乎對這蒼白色火焰頗爲忌憚,揮動另一只手臂想要拍散它。但狐火極其靈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避開巨掌,徑直沒入了水巨人的“胸膛”——那漩渦中心的幽藍光團中!
“噗!”
一聲輕響。
水巨人龐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動作瞬間僵住。它“胸膛”處的幽藍光團劇烈波動起來,裏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掙扎!蒼白火焰在金紅核心的催動下,迅速在水巨人內部蔓延,所過之處,構成它身軀的渾濁河水竟然開始“凍結”、凝固,然後片片剝落!
“吼——!!”
水巨人發出痛苦而憤怒的咆哮,整個河面都隨之震蕩!它再也顧不得岸上的兩人,龐大的身軀轟然崩解,重新化爲普通河水,匯入奔騰的渾河。只有那團幽藍光團,裹着蒼白色火焰,在漩渦中心瘋狂旋轉、掙扎了幾息,最終“啵”的一聲,徹底熄滅、消散。
河面上的漩渦也隨之平息,藍光消失,只剩下奔流不息的渾濁河水,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岸上,阿秀在火焰沒入水巨人胸膛的瞬間,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軟軟地向後倒去。
陳宵強忍着身上的劇痛和冰冷,一步沖上前,扶住了她。觸手之處,阿秀的身體輕得嚇人,而且冰涼,幾乎感覺不到體溫,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活着。
“阿秀!阿秀!”陳宵焦急地呼喚。
阿秀眼皮動了動,勉強睜開一條縫,琥珀色的豎瞳黯淡無光。“沒……沒事……消耗太大……”她的聲音細若遊絲,“快……離開河邊……那東西……沒死透……只是被打散了……天亮前……別再靠近水……”
說完,頭一歪,徹底昏迷過去。
陳宵心中大急,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勢和寒冷,背起輕飄飄的阿秀,撿起地上已經恢復暗淡的五帝錢,踉踉蹌蹌地朝着遠離河岸的荒野深處跑去。
直到跑出幾百米,找到一個背風的土溝,他才力竭般放下阿秀,自己也癱倒在地,大口喘氣。
渾河的咆哮聲依舊在遠處回蕩,但那股如跗骨之蛆的陰寒死意,似乎真的遠離了。
陳宵看着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阿秀,又看看手中光芒盡失、仿佛只是普通古錢的五帝錢,心中充滿了後怕和無力感。
還沒找到胡三,還沒渡過渾河,就已經險死還生兩次。
這北方之路,到底還有多少凶險在等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