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在東配殿待到掌燈時分。
她沒有立即做出選擇，而是讓秋月去御膳房取晚膳時，順道打聽這幾日宮中是否有異常動靜。自己則坐在案前，對着那局殘棋——李婕妤今日擺的那局——陷入沉思。
棋局很精妙，白子被黑子圍困，看似死路一條，但若仔細看，西南角有一處極隱蔽的“氣”。若能做活那片棋，整個局面便會逆轉。
李婕妤是隨手擺的，還是有意暗示？
晚膳時，秋月帶回消息：“貴人，這兩日宮中確實有些風聲。說是貴妃娘娘在查去年中秋宴的賬目，牽涉到幾位管事太監。還有……西苑圍獵那邊傳來消息，皇上明日下午就會回鑾，比原定早一日。”
提前回宮。
沈知微筷子頓了頓：“可知緣由？”
“說是太後鳳體微恙，皇上孝心，便提前結束了圍獵。”
太後病了？沈知微想起前日請安時，太後確實面色略顯疲憊，但精神尚好。是真的身體不適，還是……宮裏要出事的預兆？
【新信息：皇帝提前回宮。】
【關聯事件：太後“微恙”，貴妃查賬。】
【分析：宮中權力結構可能出現波動。危險系數上升。】
飯畢，沈知微起身走到窗邊。夜色已濃，永壽宮各處都點起了燈。西配殿窗戶透出暖黃光暈，李婕妤的身影偶爾在窗紗上掠過。
主殿那邊，依舊一片漆黑。
“秋月，”她忽然開口，“你說，若真有人想害我，會用什麼法子？”
秋月嚇了一跳：“貴人何出此言？”
“隨便問問。”
秋月猶豫片刻，低聲道：“宮中害人的法子……無非是那些。飲食下毒、衣物浸藥、制造意外，或是……誣陷栽贓。”
“誣陷栽贓最常見？”
“是。尤其是巫蠱、詛咒這類事，沾上就洗不清。”
沈知微點頭。和她想的一樣。
如果李婕妤給的那個紙條是陷阱，那主殿東牆第三磚下，很可能埋着不該出現的東西——比如寫着她生辰八字的詛咒人偶，或是與巫蠱相關的符咒。
一旦她被發現私自進入禁地，又翻出那種東西，就是百口莫辯。
但反過來想，如果那裏真藏着劉美人冤案的證據呢？如果李婕妤是真的想借她之手查明真相呢？
風險與機遇並存。
沈知微在房中踱步。燭火將她身影拉長，投在牆上，像另一個沉默的觀察者。
她需要更多信息。
“春桃，”她喚來小宮女，“去太醫院一趟，就說我今日略感頭痛，請他們開些安神湯藥。若林常在當值，便請她來一趟。”
“現在？”
“對，現在。”
春桃領命而去。沈知微繼續在房中等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方青玉鎮紙。“慎獨”二字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約莫兩刻鍾後，林晚舟來了。
她依舊提着藥箱，進門先診脈，而後道：“妹妹脈象弦細，確是思慮過度。我開一劑酸棗仁湯，晚間服用便可安眠。”
說話間，她趁春桃去取紙筆的空檔，極快地將一張紙條塞進沈知微手心。
沈知微面不改色地收下，笑道：“有勞姐姐跑這一趟。”
待藥方開好，林晚舟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沈知微一眼：“妹妹夜裏若睡不安穩，不妨點些艾草。驅邪避穢。”
人走後，沈知微回到內室，展開那張紙條。
上面是娟秀的小楷，記錄着太醫院舊檔中的一段脈案：
“永昌三年七月初九，劉氏，脈浮數而促，舌紅少苔。症見心悸失眠，多夢易驚。自述常有幻聽幻視，疑有人加害。開方：朱砂安神丸，黃連解毒湯。備注：該患情緒極不穩定，需嚴密看護。”
永昌三年七月初九——那正是劉美人去世前半個月。
脈案顯示她已出現嚴重的精神症狀。幻聽幻視？疑有人加害？
沈知微繼續往下看，林晚舟在下面補了一行字：
“同檔中，七月十五脈案缺失。七月十六記錄：劉氏暴斃。死因：心疾突發。診脈太醫：陳仲景。該太醫於同年八月告老還鄉，次月病逝於返鄉途中。”
一連串的巧合。
脈案缺失，診脈太醫離奇死亡。這絕不僅僅是“心疾突發”那麼簡單。
沈知微將紙條湊近燭火，看着它慢慢卷曲、焦黑，最終化爲灰燼。
現在她有了更多依據。劉美人的死確有蹊蹺，而李婕妤提供的線索，很可能是真的。
但問題依然存在——爲什麼是現在？爲什麼是她？
窗外傳來打更聲。亥時了。
沈知微起身，換上一身深色衣衫，頭發簡單挽起。秋月見狀，臉色發白：“貴人，您這是要……”
“去主殿看看。”
“萬萬不可！那是禁地，萬一被人發現……”
“所以才要現在去。”沈知微系好衣帶，“皇上明日回宮，今夜各宮都在準備接駕，永壽宮的人手大半調去前頭幫忙。這是最好的時機。”
“可是——”
“你留在這裏。”沈知微打斷她，“若有人來，就說我早早歇下了，身體不適不見客。”
她從妝匣底層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這是入宮前母親偷偷塞給她的，說是防身用，一直沒動過。又帶上火折子和一支細長的簪子，想了想，還是將皇帝賞的那方鎮紙也揣入懷中。
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這東西或許有用。
“貴人，”秋月拉住她的衣袖，聲音發顫，“您一定要小心。若有事……就大聲喊，奴婢拼死也會過去。”
沈知微拍拍她的手，推門而出。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永壽宮庭院裏只掛着幾盞昏暗的燈籠，光線勉強照亮石徑。遠處宮道上有巡邏侍衛的腳步聲，但永壽宮本身寂靜得可怕。
主殿的大門鎖着，銅鎖已生鏽。沈知微繞到側面，找到一扇破損的窗——窗紙早已破爛，木格也有鬆動。她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插入縫隙，輕輕撬動。
“咔”的一聲輕響，窗栓鬆了。
她翻窗而入，落地時激起一片灰塵。殿內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彌漫着黴味和塵土的氣息，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
像是焚香殘留的味道，但又不太一樣。
沈知微點亮火折子。微弱的光照亮了前方——這是一間偏廳，家具都用白布罩着，地上積了厚厚的灰。但奇怪的是，灰塵上有幾道新鮮的痕跡。
有人來過。
她心頭一緊，握緊了匕首。順着痕跡往前走，穿過偏廳，來到正殿。
正殿更加空曠，只有幾根粗大的柱子支撐着屋頂。正中央的地面有一塊顏色略淺的區域——那裏原來應該擺着什麼東西，被移走了。
東牆。
沈知微舉着火折子靠近東面的牆壁。牆磚是青灰色的，整齊排列。她數到第三塊磚，蹲下身仔細查看。
這塊磚與周圍的並無不同，但邊緣的灰泥似乎……比別處新一些。
她拔出匕首，用刀尖輕輕撬動磚縫。灰泥已經鬆了，沒費多少力氣，整塊磚就被取了下來。
磚後是一個小小的空洞。
沈知微伸手進去，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物體。她小心地取出——是一個巴掌大的鐵盒，表面鏽跡斑斑。
盒子上沒有鎖，只是扣着。她屏住呼吸，輕輕打開。
裏面沒有詛咒人偶，也沒有符咒。只有幾樣東西：
一枚斷裂的玉簪，簪頭雕着芙蓉花。
幾頁泛黃的信箋，字跡娟秀。
還有一小包用油紙裹着的東西。
沈知微先展開信箋。火折子的光搖曳不定，她不得不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字跡。
“七月十四，晴。他又來了，說我瘋癲，說我有病。可我真的看見了……夜裏有人影在窗外，往我茶裏放東西。她們都不信我，連李妹妹都說我是多心了。”
“七月十五，陰。今天是中元節，宮裏做法事。我想趁亂把東西藏起來，這是最後的證據。如果我有不測……望後來者能看見這些。永壽宮東牆第三磚。”
“我沒有瘋。害我的人是——”
字跡到這裏戛然而止，最後幾個字被一大團墨漬污染，完全看不清。
沈知微心跳加速。她看向那包油紙裹着的東西，小心解開。
裏面是一些幹枯的植物碎片，顏色暗褐，已經難以辨認。但其中混着幾顆細小的、黑色的種子。
她湊近聞了聞，一股極淡的、幾乎散盡的怪異氣味。
【物品鑑定：未知植物殘渣。氣味特征與數據庫比對中……】
【比對結果：疑似“醉仙桃”種子（曼陀羅屬）。毒性：致幻、精神紊亂、劑量大可致死。）】
曼陀羅。
沈知微手一抖。劉美人脈案中提到的幻聽幻視、多夢易驚——這正是曼陀羅中毒的症狀！
有人長期給劉美人下毒，導致她精神失常，最後要麼被當成瘋子處理，要麼……被“心疾突發”掩蓋謀殺。
而劉美人察覺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藏起了證據。
“害我的人是——”
那個名字，被墨漬掩蓋了。
沈知微將東西重新包好，放回鐵盒。她需要帶出去，這是翻案的關鍵證據。但就在此時——
“哐當！”
殿外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打翻了。
沈知微猛地吹滅火折子，躲到柱子後面。黑暗中，她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不止一個人。
“剛才明明看見有光……”
“進去看看。”
是太監的聲音。
沈知微握緊匕首，屏住呼吸。腳步聲已經到窗外了，下一秒就會進來。她快速掃視四周——沒有後門，窗戶都被封死，唯一的出口就是她進來的那扇破窗。
但那些人正堵在窗外。
怎麼辦？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遠處忽然傳來尖利的叫聲：
“走水了！走水了！西配殿走水了！”
窗外的腳步聲頓住。
“西配殿？快去救火！”
“可是這裏……”
“管不了那麼多了，婕妤要是有事，咱們都得掉腦袋！”
腳步聲匆匆遠去。
沈知微不敢耽擱，立即從藏身處出來，抱着鐵盒翻窗而出。落地時她看了一眼西配殿方向——果然有火光和濃煙，但火勢似乎不大，更像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是秋月？還是……
她來不及細想，沿着陰影快速向東配殿跑去。剛進院子，就看見秋月焦急地等在門口。
“貴人！您可算回來了！西配殿那邊——”
“我知道。”沈知微打斷她，將鐵盒塞到她手裏，“藏好，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秋月臉色煞白，但還是緊緊抱住鐵盒：“是。”
兩人剛進屋，外頭就傳來喧譁聲。救火的人已經到了，永壽宮頓時亂成一片。沈知微迅速換下深色衣衫，重新梳好頭發，做出一副剛剛被吵醒的模樣。
春桃慌張地跑進來：“貴人，西配殿走水了！李婕妤……李婕妤受了驚嚇，暈過去了！”
沈知微與秋月對視一眼。
“更衣，”她平靜地說，“我去看看。”
走出東配殿時，西配殿的火已被撲滅，只冒着一縷青煙。宮女太監們忙亂地進出，太醫也匆匆趕到。
李婕妤被抬到院中的軟榻上，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她腕上的琉璃手串在燈籠光下幽幽發亮。
沈知微走過去，蹲下身，握住李婕妤的手。那只手冰涼，卻在微微顫抖。
“李姐姐？”她輕聲喚道。
李婕妤的眼睫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看到沈知微的瞬間，她瞳孔微縮，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沈知微湊近些，聽見她用極低的氣音說：
“別信……任何人。”
然後，李婕妤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又迅速移開。
沈知微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那串琉璃手串，在火光映照下，其中一顆深藍色的珠子，內部似乎有什麼紋路。
像是一個字。
但沒等細看，太醫就過來了：“瑾貴人，請讓一讓，容下官診脈。”
沈知微起身退開，看着太醫爲李婕妤診治。院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每個人臉上都寫着慌亂與猜疑。
她抬頭看向夜空，依舊無星無月。
而明天，皇帝就要回來了。
帶着這個秘密，她該如何面對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遠處宮道上，傳來馬蹄聲——是提前回鑾的御駕，已經到宮門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