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道鬆回來時,帶回的除了慣常的廉價餐盒。
還有一股更濃重的、來自外面的、混雜着塵埃與某種金屬冷卻後的生硬氣味。
他沒有立刻放下東西,而是站在門口,目光沉沉地掃過房間。
最後落在蜷縮在地鋪一角、背對着他的沈絮瑤身上。
她聽見他進來,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
卻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其他反應,像一尊失去生氣的雕塑。
李道鬆在門口停留了幾秒,似乎對她這種徹底的沉默有些意外,又或許是在評估着什麼。
然後,他走到桌邊,放下餐盒。
塑料袋摩擦桌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吃飯。”他言簡意賅。
沈絮瑤沒有動。
李道鬆走到地鋪邊,蹲下身,伸手去扳她的肩膀。
指尖剛碰到那單薄布料下的骨頭,沈絮瑤就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一顫,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動作幅度之大,牽動了手腕,她痛得眉頭緊蹙,卻咬緊牙關沒吭聲。
她終於轉過來,面對他。
臉色是連日不見陽光的蒼白,眼底有疲憊的紅血絲。
但那雙眼睛,卻沒有了前幾日的驚惶淚水。
只剩下一種空茫的、近乎枯槁的平靜,像被抽幹了所有情緒的深井。
李道鬆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微暗。
他不喜歡這種眼神。
這不是恐懼,不是憤怒,甚至不是恨,而是一種……剝離。
仿佛她的魂魄已經飄到了某個他觸碰不到的地方,只留下一具軀殼在這裏,消極地抵抗着一切。
“起來。”他重復,語氣冷硬了一些。
沈絮瑤依舊不動,只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仿佛在看他,又仿佛透過他,看向某個遙遠而虛無的點。
李道鬆失去了耐心。
他直接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地鋪上拽了起來。
力道不小,沈絮瑤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卻被他另一只手穩穩扶住腰。
這個短暫的、身體被迫的貼近,讓她聞到了他身上那股陌生的金屬氣味,更清晰了。
“鬧什麼脾氣?”他低頭,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臉,呼吸噴在她額前,“給你的東西,不喜歡?”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種危險的、被壓抑的躁意。
沈絮瑤垂下眼簾,避開了他的視線,依舊不說話。
這種沉默的抵抗,比哭喊和掙扎更讓李道鬆煩躁。
他猛地鬆開了扶着她腰的手,改爲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
“說話!”
沈絮瑤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她被迫迎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深黑,裏面翻滾着她熟悉的暴戾,還有一種她看不懂的、近乎焦灼的東西。
“你要我說什麼?”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沒有起伏:
“說謝謝你的鑰匙和照片?還是說,我很喜歡這管口紅?”
她的語氣平靜得詭異,沒有譏諷,沒有憤怒,只有一種陳述事實般的疲憊。
李道鬆盯着她的眼睛,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
“你在怪我?”
“怪你?”沈絮瑤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僵硬,“李道鬆,你覺得我現在,還有資格‘怪’誰嗎?”
她輕輕轉動了一下頭,掙脫了他手指的鉗制,盡管這個動作讓下巴更疼。
“你關着我,打我,在我身上刻字,用舊東西提醒我‘該’是什麼樣子……”
“我就像一個你撿回來的破娃娃,你覺得哪裏不對,就拆掉,縫補,塗上你喜歡的顏色。”
她的目光掃過桌上的廉價護膚品和那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我該有什麼感覺?喜歡?還是不喜歡?有區別嗎?”
她抬起自己的雙手,慢慢卷起袖口,露出那對已經不再紅腫、墨色完全滲入肌膚的紋身。
“李道鬆”三個字,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像三道永遠無法愈合的黑色傷口。
“你看,”她將手腕舉到他眼前,語氣依舊平靜得令人心寒,“名字刻上去了。你滿意了嗎?這就是你要的‘你的’東西了,對嗎?”
她的平靜,她話語裏那種徹底放棄抵抗、甚至放棄情緒的灰燼感。
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李道鬆胸腔裏某個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感知的角落。
他預想過她的恐懼,她的哭泣,她的憤怒,甚至她可能會有的、虛弱的討好。
但他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死寂。
這死寂比任何激烈的反應都更讓他感到失控。
仿佛他精心布置的一切——
疼痛、囚禁、舊物的感召——
都打在了一團虛無的棉花上,沒有回響,沒有他期待中的那種“鮮活”的掙扎或屈服,只有一片迅速冷卻、凝固的灰白。
他要的不是一具行屍走肉。
他要的是那個會哭會笑、會恨會怕、靈魂鮮活卻被他牢牢攥在手裏的沈絮瑤。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了上來。
他猛地揮手打掉了她舉到眼前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往後踉蹌了幾步。
後背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閉嘴!”他低吼,一步上前,將她狠狠按在牆上,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將她困在自己與牆壁之間。
“誰準你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嗯?”
他的氣息滾燙,帶着怒意和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躁動,噴在她臉上。
兩人身體貼得很近,她能清晰感覺到他胸腔的起伏和手臂肌肉的賁張。
沈絮瑤的後背撞得生疼,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甚至沒有像以前那樣驚懼地別開臉。
她就那樣仰着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爲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臉,目光平靜得像兩潭結了冰的湖水。
“那你要我怎樣?”她輕聲問,聲音依舊嘶啞:
“哭給你看?還是笑給你看?李道鬆,你告訴我,我現在該是什麼表情,該說什麼話?”
“你寫好劇本,我照着演,行嗎?”
她的平靜徹底點燃了李道鬆的怒火。
他猛地低頭,狠狠吻住了她的嘴唇。
那不是吻,是撕咬,是懲罰,是帶着血腥氣的宣告主權。
他粗暴地撬開她的牙關,舌尖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攻城掠地,吞噬她微弱的呼吸,也試圖吞噬她此刻這種讓他無比痛恨的平靜。
沈絮瑤沒有反抗。
她甚至沒有閉上眼睛,只是睜着那雙空洞的眼睛,任由他施暴,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
直到口腔裏彌漫開鐵鏽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
直到他因爲她毫無反應的順從而更加暴怒,吮咬的力道幾乎要撕碎她的唇瓣。
就在沈絮瑤以爲自己會窒息在這個充滿暴力的吻裏時,李道鬆猛地推開了她。
他喘息着,胸口劇烈起伏,盯着她的眼神混亂而狂躁,裏面翻涌着怒意、欲念,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恐慌。
她的嘴唇紅腫破皮,滲出血絲,臉頰因爲缺氧而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可那雙眼睛,依舊平靜得可怕,甚至帶上了一點……憐憫?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澆在李道鬆灼燒的神經上。
“你看,”沈絮瑤抬起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刺痛的嘴唇,沾上一點鮮紅,聲音低啞破碎,卻依舊平靜,“這樣,算演對了嗎?”
李道鬆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一痛。
他猛地後退一步,像是要逃離什麼可怕的東西,撞到了身後的桌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不,不是看清,是他突然發現,他好像從未真正掌控過她。
他可以囚禁她的身體,可以讓她疼痛,可以強迫她做任何事,卻無法真正觸碰到那個躲在平靜表象後面、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陌生的靈魂。
這比他預想中的所有反抗,都更讓他感到……無力,和一種深切的、冰冷的憤怒。
“吃飯。”他最終,只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
然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走出了房間,門被他摔得震天響。
房間裏,再次只剩下沈絮瑤一個人。
她順着牆壁滑坐到地上,後背的疼痛和嘴唇的刺痛後知後覺地清晰起來。
她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抹鮮紅,又看了看手腕上墨黑的字跡。
水和汞,無法相融。
鏽蝕的鐵,也無法變回最初的光澤。
她和他,就像水銀與鏽蝕的對話。
一個流動,平靜,卻含着劇毒,無形中滲透、隔離;
一個固執,暴烈,帶着摧毀一切也自我摧毀的傾向,試圖用高溫和壓力將對方焊死在自己認定的形狀裏。
這場對話,沒有勝者,只有相互的污染和耗竭。
沈絮瑤慢慢蜷縮起身體,將臉埋在膝蓋裏。
這一次,她沒有哭。眼淚似乎也在那極致的平靜中幹涸了。
李道鬆要的“鮮活”的對抗,她給不了,也不想給了。
她只能用這種徹底的、冰冷的平靜,作爲最後的精神堡壘,無聲地告訴他:
你可以占有我的身體,刻下你的名字,用舊物提醒我過去,但你永遠,無法真正得到你想要的那個“阿瑤”了。
窗外的風聲不知何時停了,夜色如濃墨般潑灑下來,將廢棄的廠區徹底吞沒。
這場馴化,似乎走到了一個僵持的、危險的岔路口。
馴獸者第一次發現,獵物最深處的靈魂,可能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難以捉摸,也更加……
堅韌。
而這份堅韌,並非源於希望,而是源於絕望本身凝固成的、無法被高溫融化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