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如同一個巨大的鐵皮罐頭,在風雪彌漫的土路上艱難前行,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將車廂裏所有人的骨頭震散。車廂裏沒有燈,只有從篷布縫隙透進來的、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一個個蜷縮着的、沉默的輪廓。空氣冰冷刺骨,哈出的白氣瞬間凝結在眉毛和帽檐上,結成細小的冰凌。
沈懷璧靠在冰冷如鐵的車廂板上,閉着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球卻在劇烈地顫動。他根本無法平靜。腦海裏,女兒杏兒那雙依戀又帶着殷切期盼的大眼睛,如同烙印般揮之不去,清晰得讓他心痛。“爹去買甑糕”——他離開時留下的這句承諾,此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着他的五髒六腑,帶來陣陣尖銳的悔恨與恐慌。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了血絲。目光穿透昏暗,看向坐在對面、那個面容尚存一絲稚嫩卻刻意板得冷硬的年輕幹事。沈懷璧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合理的擔憂,而非質疑或反抗:“同志,我們……我們這是要去哪裏開會?大概需要多久?我女兒,她年紀小,一個人還在趙家坡後台等着,天這麼冷,能不能……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先去接上她?我保證很快……”
“沈懷璧同志!”年輕幹事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打斷他,聲音尖銳而充滿訓誡的意味,在這封閉的車廂裏顯得格外刺耳,“現在是什麼時候?是討論個人問題的時候嗎?組織的會議最重要!一切個人問題,等會議結束後再說!”他的態度冰冷、強硬,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將那扇剛剛裂開一絲縫隙的希望之門,砰然關上。
沈懷璧的心,隨着卡車的一個劇烈顛簸,直直地沉了下去,墜入無底冰窖。最後一絲僥幸心理被徹底粉碎。他知道,事情遠比他所能想象的最壞情況,還要嚴重得多。
坐在車廂另一頭,被兩個女幹事夾在中間的柳雪芝,同樣心如刀絞,五髒六腑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反復擰攪。她死死抓着手邊一個灰藍色的包袱,裏面只有他們夫妻倆最簡單的洗漱用品和兩件換洗的貼身衣物,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淚水在她眼眶裏瘋狂打轉,被她倔強地限制在那裏,不肯落下。杏兒……她的杏兒……她那穿着紅棉襖、像個小火團一樣的杏兒……此刻在哪個角落?後台的人都走光了嗎?那麼冷的天,那麼大的雪,她該有多害怕,多冷啊……一想到女兒可能遭遇的處境,柳雪芝就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滯了。
卡車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駛回縣城的劇團臨時駐地,而是在一個岔路口,毫無預兆地拐上了一條更窄、更顛簸、仿佛被世界遺忘的土路。路兩旁的景色愈發荒涼,只有枯死的灌木和皚皚白雪,遠處模糊的山影如同蟄伏的巨獸。
最終,卡車在一片斷壁殘垣前停了下來,這裏像是一個早已廢棄的農場。幾棟低矮的土坯房在風雪中瑟縮,窗戶大多沒有玻璃,用破草席或木板胡亂釘着。只有唯一一棟稍顯完整的房子屋檐下,掛着一盞昏黃得如同螢火般的電燈,在風雪中搖搖晃晃,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更添了幾分陰森與淒涼。
“所有人,下車!帶上自己的東西,快!”王指導員跳下車,站在沒及腳踝的積雪裏,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吆喝着,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人們像提線木偶般,默默地、一個接一個地跳下車廂,冰冷的雪沫立刻灌進了鞋襪和褲腿,激起一陣寒顫。他們在風雪中勉強站成歪歪扭扭的幾排,低着頭,蜷縮着身體,試圖抵御這徹骨的寒冷。
王建設走到隊伍前面,踩了踩凍得發麻的腳,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就着那盞搖曳的昏黃燈光,他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在風雪的嗚咽中,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冰冷的威嚴。
“……查,河南省豫劇院導演沈懷璧,其主要成員柳雪芝等人,”他念着文件上的字句,聲音平板而無情,“長期以來,頑固堅持資產階級文藝黑線,抗拒思想改造,其排演的劇目充斥封資修毒素,…經上級研究決定,”他在這裏刻意停頓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掃過沈懷璧和柳雪芝蒼白的面孔,“現對沈懷璧、柳雪芝二人,實行隔離審查!必須徹底清算其反動思想,肅清其流毒!”
“誣陷!這是赤裸裸的誣陷!”沈懷璧猛地抬起頭,積壓的憤怒、擔憂和對女兒命運的恐懼,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他眼中燃燒着熊熊的火焰,直視着王建設,“我沈懷璧對得起祖師爺傳下來的藝術!對得起台下千千萬萬的觀衆!你們……”
“沈懷璧!你放肆!”王建設厲聲喝道,打斷了他的話,臉上籠罩着一層寒霜,“你的問題,組織上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你的態度,決定了你的下場!帶走!”
他手一揮,幾個早已準備好的幹事立刻上前,兩人一組,分別用力架住了沈懷璧和柳雪芝的胳膊,粗暴地將他們從隊伍裏拖拽出來,朝着不同的土坯房方向拉去。
“杏兒——!我們的杏兒還在趙家坡——!她一個人啊——!”在一片混亂的推搡、呵斥和風雪呼嘯聲中,柳雪芝用盡了生命最後的氣力,朝着沈懷璧被拖走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喊出這句錐心刺骨的話。
“我女兒!把我女兒還給我!讓我去接她!她才六歲!這麼冷的天,這麼黑的夜,她會凍死的!她會死的!!”沈懷璧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瘋狂的困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掙脫了架着他的兩個人,如同炮彈般沖向王建設,一把死死抓住他的棉大衣前襟,手指因爲極度用力而扭曲,聲音嘶啞得如同泣血。
“砰!”
一記毫不留情的重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胃部。沈懷璧悶哼一聲,所有的聲音和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下去,跪倒在冰冷的雪地裏,大口地幹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空氣和滿嘴的腥甜。
“沈懷璧暴力對抗審查,襲擊工作人員!性質極其惡劣!罪加一等!”王建設嫌惡地拍打着被沈懷璧抓皺的衣襟,臉色鐵青,語氣冰冷如鐵,“把他給我拖走!關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靠近!”
沈懷璧像一袋破敗的貨物,被兩個人粗暴地架起雙臂,拖向遠處一棟最黑暗、最破敗的土房。在意識被疼痛和絕望徹底吞噬的前一刻,他最後看到的,是妻子柳雪芝被同樣粗暴地拖向相反方向時,回過頭投來的那絕望而無助的、如同碎裂星辰般的眼神,以及她那被風雪撕扯得斷斷續續、卻依舊清晰傳入他耳膜的、聲嘶力竭的哭喊:“杏兒——!”
風雪無情,愈發狂暴地拍打着這片與世隔絕的廢棄農場,仿佛要將所有的呼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公都徹底掩埋。審查、逼供、寫不完的交代材料、無休止的批鬥、身心的雙重折磨……這一切,都將成爲沈懷璧和柳雪芝未來數年暗無天日的生活常態。
而他們最心愛的女兒,那個穿着紅色棉襖、懷抱着父親買甑糕的承諾、在絕望中苦苦等待的小杏兒,此刻正獨自躺在趙家坡打谷場冰冷堅硬、覆滿積雪的地面上,小小的身體早已凍得僵硬,意識在寒冷與飢餓的殘酷侵蝕下,正一點點剝離,漸漸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似乎做了一個很甜很暖的夢。夢裏,爹娘回來了,爹爹手裏端着一個粗瓷大碗,碗裏是熱騰騰、香噴噴的甑糕,深紅色的棗泥幾乎要溢出來,蜂蜜的甜香縈繞在鼻尖。娘親溫柔地笑着,眼裏含着淚光,把她從冰冷的地上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裏,那懷抱那麼暖,那麼安全……
與此同時,隴海線華山段工務段的巡道工趙大禾,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覆雪的鐵軌旁。他彎着腰,眯着眼,仔細檢查着每一寸鋼軌、每一顆道釘、每一根枕木。今晚這雪下得邪性,他放心不下這段他負責了十幾年的線路,巡道比平時更加仔細,腳步也更加緩慢沉重。
完成巡道任務後,他需要繞點路,去附近的公社糧站領這個月的工糧。而通往公社的那條小路,恰好要經過那個剛剛結束演出、此刻已人去台空、被死寂和風雪籠罩的張家坡打谷場。
命運的齒輪,在這個風雪交加、悲歡離合同時上演的夜晚,開始以一種無人能夠預料的方式,緩緩地、卻又無可阻擋地,轉動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