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揚州的傷口

寶應元年(762年)春,靈風抵達揚州。

這座曾被譽爲“天下第一繁華”的城市,正在從戰爭的創傷中緩慢蘇醒。六年前,安史叛軍劉展部攻陷揚州,縱兵大掠十日,江淮財富被洗劫一空。城破時的大火焚毀了半個城市,至今仍有焦黑的斷壁殘垣散布在新建的屋舍間,像未曾愈合的瘡疤。

但揚州畢竟是揚州。作爲大運河與長江的交匯點,南北漕運的咽喉,它的復蘇速度驚人。靈風走在重新修葺的羅城街道上,看到的是一片繁忙景象:碼頭上漕船雲集,扛夫喊着號子裝卸貨物;市舶司前外商排隊驗貨,粟特語、波斯語、新羅語混雜;茶樓酒肆裏坐滿了商賈,談論着最新的物價和戰局。

戰爭結束了——至少名義上。去年十月,史朝義兵敗自殺,持續八年的安史之亂終於畫上句號。朝廷開始重建,而重建需要錢糧。於是,中斷數年的江南漕運重新啓動,江淮的米帛鹽茶,通過大運河源源不斷運往北方,供養那個千瘡百孔的帝國。

靈風手背上的印記在抵達揚州後一直處於低度發熱狀態,不是急促的警報,而是一種綿長的、仿佛潮汐般的脈動。這感覺與她之前經歷的幹預節點不同——不是明確的危機爆發點,而是某種潛在趨勢的緩慢形成。就像地殼深處的岩漿在聚集力量,尚未噴發,但已經讓大地微微震顫。

她在城東的延禧觀掛單。這是一座中等規模的道觀,戰亂中受損較輕,觀主靜塵師太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道姑,曾在戰亂中救治傷員,在揚州頗有聲望。靈風以“雲遊訪學”的名義住下,靜塵師太見她談吐不俗,懂醫術,便欣然接納。

“靈風道長來得正好。”靜塵師太在爲她安排住處時說,“近來揚州不太平,漕運重啓本是好事,但怪事頻發。許多船家都說,在瓜洲到揚子津這段水道上,常有船只無故偏航,明明風平浪靜,船卻像被什麼東西拽着走,直往險灘暗礁撞去。已經出了好幾起事故,死了十幾個人。”

“可查出原因?”

“查不出。官府派人勘查,說水道無異樣;船家請道士作法,說是有水鬼作祟。更怪的是,出事的都是載貨量大的漕船,輕便的客船漁船反而無事。”靜塵師太壓低聲音,“民間傳言,是當年死在揚州城下的叛軍冤魂不散,要拉活人作替身。”

靈風知道這不是冤魂作祟。手背印記的感應與水道相關,那些“無故偏航”的船只,一定與某種技術或自然現象有關。作爲錨點,她能感知到歷史長河中那些異常的“漩渦”——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後,往往隱藏着可能改變文明走向的關鍵轉折。

“貧道略通水文,明日去江邊看看。”她說。

“小心些。近來江上也不太平,有漁民說見過‘怪船’——沒有帆,沒有槳,卻在逆流中疾行如飛,夜深時還能聽到水下有‘咔嚓咔嚓’的怪聲,像巨獸磨牙。”

沒有帆沒有槳的逆流快船。靈風心中一動。這描述讓她想起了某種可能性——人力螺旋槳驅動船。在她的“下載知識”中,這種技術原理簡單:通過腳踏或手搖傳動機構,帶動船尾的螺旋槳旋轉,推動船只前進。相比傳統的帆槳,它在逆風逆流時效率更高,速度更快。

如果唐朝在762年就掌握了成熟的螺旋槳船技術,並且用於軍事……

她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一系列連鎖反應:唐軍水師裝備螺旋槳戰船,逆長江而上,迅速征服長江上遊的南詔、吐蕃邊境部落;軍事擴張引發民族沖突和生態破壞;過度自信導致戰略冒進;新技術催生新戰術,戰爭形態改變,傷亡劇增;最終,一個過早獲得“水上霸權”的帝國,可能因擴張過度而崩潰,就像歷史上那些突然獲得技術優勢而迅速膨脹又迅速滅亡的文明。

“幽靈船”不是鬼魂,而是過早降臨的技術幽靈。

“靜塵師太,”靈風問,“可知揚州有哪些造船廠?特別是……可能研發新式船只的?”

靜塵師太想了想:“最大的官辦船廠在揚子津,歸鹽鐵轉運使管轄,主要造漕船和戰船。但聽說城南的‘江都匠作坊’有些古怪,那裏原是朝廷的將作監分署,戰亂後由幾個老匠人私辦,專接些官府不願做的‘奇技淫巧’活計。有人見過他們造出能在水上行走的木牛流馬,還有自動報時的水鍾……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江都匠作坊。”靈風記下這個名字。

當晚,她在延禧觀的客房裏,攤開從靜塵師太那裏借來的揚州水道圖。油燈昏暗,圖紙上的線條在光暈中微微晃動,仿佛水流本身在紙上流淌。

她的手輕撫過圖紙,手背印記與那些墨線產生了微弱的共鳴。當她觸碰到瓜洲到揚子津那段標記着多次事故的水道時,印記突然灼熱起來,腦海中浮現出模糊的畫面:

水下有金屬葉片在旋轉,攪動水流,形成漩渦;

船底傳來有節奏的“咔嚓”聲,像某種機械在運轉;

工匠在昏暗的工坊裏打磨青銅齒輪,汗水滴在圖紙上;

一個中年匠人站在江邊,看着自己設計的船只試航,眼中既有驕傲,也有不安……

這些畫面碎片般閃過,不成連貫敘事,但指向明確:螺旋槳船確實存在,而且正處於從實驗到實用的臨界點。那個匠人的不安,說明他自己也隱約意識到這項技術的潛在危險。

靈風吹熄油燈,在黑暗中靜坐。窗外傳來揚州城的夜聲:更夫的梆子,遠處碼頭的裝卸聲,偶爾的犬吠,還有長江永不止息的水聲。這些聲音構成了這個時代的底色,而她,一個逐漸透明的編織者,要在這底色上,加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卻可能決定百年走向的細線。

“必要的不完美。”她喃喃自語,想起了導師伊本·納迪姆在怛羅斯的教誨,“文明如瓷器,完美則脆,有瑕方韌。”

螺旋槳船是完美的技術突破,但在這時出現,太過鋒利,可能割傷文明本身。她需要爲這把刀加上鞘,爲這項技術加上“瑕”。

第一步,找到江都匠作坊,找到那個匠人。

二、匠人之夢

第二天清晨,靈風換了便裝——普通的灰色布衣,頭發用木簪簡單束起,看起來像個尋親訪友的普通婦人。她帶着靜塵師太寫的引薦信,前往城南。

揚州城在戰亂後進行了重建,但城南一帶依然是老城區,街道狹窄,房屋低矮,很多建築還保留着大火後的焦黑痕跡。江都匠作坊位於一條僻靜的小巷深處,門面不起眼,只掛着一塊斑駁的木牌,用隸書寫着“匠作”二字。

靈風敲門。許久,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找誰?”

“貧道靈風,受延禧觀靜塵師太所托,來拜訪墨衡師傅。”

老仆打量了她一番,嘟囔着:“又是道士……等着。”門又關上了。

過了約一刻鍾,門重新打開,這次開得大些。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站在門內,穿着沾滿木屑和油污的短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面容清瘦,眼窩深陷,眼神卻異常明亮,像兩塊燃燒的炭。

“我就是墨衡。靜塵師太讓你來做什麼?如果是作法驅邪,免了,我不信那些。”

“不是作法。”靈風行禮,“是請教。關於江上那些‘無故偏航’的船只。”

墨衡的眼神銳利起來:“你懂造船?”

“略知一二。貧道曾遊歷嶺南,見過當地匠人用‘踏輪’驅動小船,在急流中也能前行。揚州江上的怪事,或許與某種新式驅動裝置有關。”

這話擊中了要害。墨衡的臉色變了,他盯着靈風看了很久,終於側身:“進來吧。”

匠作坊內部比外面看起來大得多,是一個三進院落改造的工坊。前院堆滿了木材、鐵料、繩索;中院是主要工作區,十幾個工匠正在忙碌,鋸木聲、敲打聲、打磨聲不絕於耳;後院則門窗緊閉,隱約傳出水流聲和機械運轉聲。

墨衡帶靈風直接來到後院。這裏有一個半露天的水池,長約十丈,寬三丈,池水與外面的河道相通。池邊擺放着各種奇形怪狀的機械裝置:有帶葉片的大輪子,有復雜的齒輪組,還有用皮革和竹片制成的傳動帶。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池中停泊的一艘怪船。

船不大,約兩丈長,形制普通,但船尾裝着一個奇怪的裝置:一個青銅制的、帶有螺旋形葉片的圓筒,半沒在水中。圓筒通過一根傳動軸連接到船艙,艙內有類似腳踏水車的裝置。

“這是……”靈風雖然早有預料,但親眼見到還是心中一凜。

“我稱它爲‘蛟龍尾’。”墨衡的聲音裏帶着難以掩飾的驕傲,“通過腳踏驅動,帶動尾部的螺旋槳旋轉,推動船只前進。無風時可日行百裏,逆流時速度是劃槳船的三倍。若是順風順水,加上帆,速度還能再快。”

他示意一個年輕工匠演示。工匠跳上船,在艙內腳踏,船尾的螺旋槳開始旋轉,攪動池水,船只緩緩前進,然後加速,在水池中靈活地轉了個彎。

靈風仔細觀察。技術原理很簡單,但制作精良:齒輪咬合緊密,傳動效率高,螺旋槳葉片的角度經過精心計算。這是一項成熟的技術,已經過了實驗階段,隨時可以投入實用。

“墨師傅發明此船多久了?”

“三年。安史之亂時,漕運中斷,朝廷急需快速運兵運糧的船只。我受鹽鐵轉運使委托,研發新式戰船。‘蛟龍尾’是最成功的方案。”

“那麼,江上那些偏航事故……”

墨衡的表情陰沉下來:“是測試時的副作用。‘蛟龍尾’運轉時,會在船尾形成強力水流漩渦,如果兩船距離太近,後面的船會被漩渦影響,偏離航線。特別是載貨重的漕船,吃水深,慣性大,一旦偏航很難糾正。”

他走到池邊,指着水中的漩渦:“你看,螺旋槳旋轉時,水流不是直線向後,而是旋轉着噴出。這就像龍卷風,中心低壓,會把周圍的東西吸進去。小船輕,影響小;大船重,反而容易被暗流帶動。”

靈風明白了。那些“幽靈船”事故,不是鬼怪作祟,而是新技術在真實水域測試時產生的未知效應。就像飛機發明初期的尾流湍流,汽車初期的廢氣污染,任何新技術都有其未預料到的副作用。

“墨師傅可曾想過,這漩渦效應若在戰場上被利用?”她問,“比如,用螺旋槳戰船在敵艦隊中穿梭,制造混亂;或者,在狹窄水道布設螺旋槳裝置,形成人工漩渦阻擋追兵?”

墨衡愣住了。顯然,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作爲一個匠人,他專注於技術的實現,而非技術的應用後果。

“我……我只想造更快的船。”他喃喃道。

“更快的船,意味着更強的殺傷力。”靈風輕聲說,“墨師傅,您可知道,如果朝廷大規模裝備這種戰船,長江上遊的南詔、吐蕃邊境部落,可能幾年內就會被征服?而征服之後呢?民族仇恨,生態破壞,駐軍消耗……這些您想過嗎?”

墨衡沉默了。他走到工坊一角,那裏掛着一幅簡陋的長江流域圖。他的手指在圖上滑動,從揚州到江陵,到渝州,到戎州,一直指向南詔的首府羊苴咩城。

“三年前,我兒子隨軍征討南詔,死在瀘水。”他的聲音很輕,但顫抖,“他來信說,那裏山高水急,唐軍的船根本上不去,只能靠步兵攀爬懸崖,死傷慘重。如果他死的時候,我已經造出了‘蛟龍尾’……”

他沒有說完,但靈風聽懂了。這個匠人的執念,不僅來自技術狂熱,也來自喪子之痛。他想造出能征服急流的船,某種意義上,是想彌補一個父親未能拯救兒子的遺憾。

“墨師傅,”靈風走到他身邊,“您兒子爲的是平息邊患,讓百姓安居。但如果征服的手段過於鋒利,引發的可能是更深的仇恨、更久的戰亂。您希望他的死換來這樣的結果嗎?”

墨衡猛然轉頭,眼中布滿血絲:“那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技術已經在這裏,它不會消失!就算我不造,別人也會造!朝廷已經看到了測試結果,鹽鐵轉運使很滿意,準備上報朝廷,批量建造!”

這是最棘手的情況:技術突破已經到了臨界點,利益相關方已經介入,簡單的阻止不再可能。就像已經離弦的箭,不能讓它回頭,只能讓它偏離一點目標。

“也許,”靈風緩緩說,“我們可以讓這項技術……不那麼完美。”

“什麼意思?”

“讓它有瑕疵,有限制,有無法克服的弱點。比如,讓它在深水急流中容易損壞;比如,爲它制造一些禁忌和迷信,讓使用者不敢輕易嚐試危險水域;比如,在關鍵傳動部件上留下設計缺陷,讓它的維護成本極高,難以大規模列裝。”

墨衡瞪大眼睛:“你這是……要讓我故意造出有缺陷的東西?對一個匠人來說,這是恥辱!”

“不是缺陷,是必要的安全閥。”靈風直視他的眼睛,“就像寶劍需要鞘,好馬需要轡。沒有約束的力量,最終會傷害所有人,包括掌握力量的人。墨師傅,您發明‘蛟龍尾’,是希望它造福百姓,還是希望它成爲殺戮工具?”

這個問題讓墨衡陷入長久的沉默。他走回池邊,看着水中的怪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船舷。這艘船凝聚了他三年的心血,無數個不眠之夜,無數次失敗重來。它是他的孩子,是他對死去兒子的告慰。

但現在,有人告訴他,這個孩子如果長大,可能成爲禍害。

“如果……如果我按你說的做,”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朝廷發現船有問題,追究下來,我可能會掉腦袋。”

“不會。”靈風說,“我們可以讓問題看起來是技術本身的局限,而不是人爲破壞。比如,可以說螺旋槳在深水中承受的水壓過大,材料強度不夠;或者說長江某些河段的水質含沙量高,磨損嚴重。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問題,只是……我們稍微誇大一些。”

“如何操作?”

靈風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本子——這是她在長安時,從粟特商人那裏獲得的各地水文資料。“據我所知,長江上遊金沙江段,水流含沙量是下遊的十倍;三峽段水深流急,水壓是平原河道的數倍。如果我們把‘蛟龍尾’的弱點設計得恰好針對這些特征……”

她翻到一頁,上面畫着簡單的示意圖:“比如,把傳動軸的青銅軸承做得薄一些,在長時間高負荷運轉下容易斷裂;比如,把螺旋槳葉片的固定方式設計成在強力水壓下可能鬆動;比如,在齒輪組的關鍵齧合處,使用容易鏽蝕的鐵材而不是耐腐蝕的青銅。”

墨衡接過本子,仔細看着那些示意圖。作爲頂尖匠人,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精妙:這些都不是明顯的缺陷,而是“使用條件限制”。在平靜的運河、緩流的江河下遊,船可以正常使用多年;但一旦進入長江上遊的險峻水域,問題就會集中爆發。

“還有禁忌。”靈風繼續說,“揚州本地有蛟龍傳說,我們可以利用。散布傳言,說‘蛟龍尾’會驚動深水蛟龍,引來報復;或者說螺旋槳的旋轉像蛟龍翻身,會招來風雨。船工多迷信,有了這些禁忌,他們自然不敢駕這種船進深水險灘。”

墨衡苦笑:“你這是要我既當匠人,又當巫師。”

“是在當守護者。”靈風說,“守護技術不被濫用,守護文明不被過早的鋒利所傷。墨師傅,您想過沒有,如果‘蛟龍尾’完美無缺,大規模裝備水軍,幾年內征服南詔和吐蕃邊境,然後呢?朝廷嚐到甜頭,會不會繼續西征?北伐?東進?戰爭機器一旦開動,就停不下來。最終,大唐可能成爲一個軍事帝國,而不是文明帝國。”

這話擊中了墨衡內心更深的地方。他雖然是匠人,但也讀過書,知道歷史。秦朝靠鋒利的兵器和嚴密的制度統一六國,但二世而亡;漢武帝靠強大的騎兵開拓西域,但民生凋敝。一個過於依賴武力的帝國,往往短暫而殘酷。

“我……需要想想。”他最終說,“給我三天時間。”

“好。三天後,我再來。”

靈風行了一禮,離開匠作坊。走出小巷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不起眼的木門。門後,一個匠人正在與自己的良心、與自己的技藝、與自己喪子之痛的心魔搏鬥。

她不知道墨衡會做出什麼選擇。但她相信,一個能發明“蛟龍尾”的匠人,不僅是手巧,心也應該有智慧。

三、水下的鎖鏈

接下來的三天,靈風沒有閒着。她沿着揚子津到瓜洲的水道走了好幾遍,觀察漕船航行,與船工交談,收集關於“幽靈船”事故的第一手資料。

她發現,事故確實有規律:都發生在黃昏或黎明時分,光線昏暗時;都涉及重載漕船;都發生在幾處特定的河段——那些河段水流較緩,但水下地形復雜,有暗礁或沉船。

更關鍵的是,她從一個老舵工那裏聽到一個細節:“出事前,總能聽到水下有‘嗡嗡’聲,像很多蜜蜂在飛。然後船就開始打轉,舵怎麼扳都沒用,像被水鬼拽住了腳。”

“嗡嗡”聲——螺旋槳高速旋轉的聲音。靈風幾乎可以確定,那些時段有“蛟龍尾”船只在水下測試,產生的尾流漩渦影響了過往漕船。

第三天下午,她正在江邊記錄水文數據時,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官員,穿着綠色官服,正在監督漕船裝卸。他看到靈風在岸邊測量水流速度,好奇地走過來:“這位道長在做什麼?”

“貧道受延禧觀所托,調查江上事故原因。”靈風行了個道禮。

官員打量着她:“道長懂水文?”

“略知一二。大人是……”

“在下李峴,鹽鐵轉運使署下漕運判官。”官員說,“不瞞道長,江上怪事也讓官府頭疼。已經死了十幾個人,損失了上萬石漕糧,朝廷問責下來,我們都難逃幹系。”

靈風心中一動。漕運判官,正是直接管理漕運的官員,也是“蛟龍尾”技術的潛在使用者。

“李判官可曾發現什麼線索?”

李峴壓低聲音:“其實……我們懷疑與江都匠作坊有關。三個月前,他們來申請在江上測試新船,說是能爲漕運提速。我們批準了,但要求避開漕船高峰期。可怪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更怪的是,我們派人去匠作坊調查,那個墨衡師傅支支吾吾,不讓我們看測試記錄。而且,測試船從來不在白天出現,都是夜裏來,天亮前走,神神秘秘的。”

“官府沒有強行檢查?”

“墨衡有背景。”李峴苦笑,“他父親曾是將作大匠,侍奉過玄宗皇帝。雖然家道中落,但在朝中還有舊識。我們這些小官,不敢輕易動他。況且……鹽鐵轉運使大人對‘蛟龍尾’很感興趣,還想靠這個政績升官呢。”

果然,利益網絡已經形成。技術一旦與官僚政績掛鉤,就很難簡單阻止。

“李判官認爲,‘蛟龍尾’技術如何?”靈風試探。

“神奇!”李峴眼睛發亮,“我偷偷去看過一次夜間測試。那船沒有帆沒有槳,卻在逆流中跑得飛快,真如蛟龍在水!如果漕船都裝上這個,從揚州到洛陽的運輸時間能縮短一半,損耗能減少三成。每年能爲朝廷節省百萬貫!”

“但江上事故……”

“那是測試不成熟!”李峴不以爲然,“任何新技術都有問題,解決了就好。墨衡師傅說,只要調整螺旋槳的角度,就能減少尾流漩渦。他還說,可以在船上加裝導向板,引導水流……”

他忽然停住,意識到說得太多:“總之,這是利國利民的好技術,不能因噎廢食。”

靈風明白了李峴的立場:一個想靠新技術做出政績的實幹官員。他看到的是漕運效率的提升,是朝廷財政的節約,是個人仕途的機遇。至於技術可能引發的軍事冒險、生態破壞、民族沖突,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

這是典型的技術官僚思維:專注於解決眼前問題,忽視長遠影響;看到技術的效益,低估技術的風險。

“李判官可曾想過,”靈風緩緩說,“如果這項技術用於戰船,會怎樣?”

李峴一愣:“那當然好!逆流而上的戰船,可以迅速平定長江上遊的叛亂,震懾南詔吐蕃,鞏固西南邊防!”

“然後呢?戰事結束後,這些戰船用來做什麼?繼續擴張?還是閒置浪費?朝廷嚐到了快速征服的甜頭,會不會對其他方向也用兵?戰爭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

李峴皺起眉頭:“道長想得太遠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恢復漕運,充實國庫,讓百姓有飯吃。沒有錢糧,什麼都是空談。”

“但如果爲了錢糧,引發了更大的戰亂呢?”

“道長多慮了。”李峴有些不耐煩,“技術就是技術,怎麼用是人的事。不能因爲菜刀能殺人,就不用菜刀切菜了吧?”

這個比喻很常見,但靈風知道它的謬誤:菜刀的殺傷力有限,但螺旋槳戰船的殺傷力是指數級的。當工具的力量超過某個閾值,它就不再是簡單的工具,而是改變社會結構和國際關系的“力量放大器”。

但她沒有爭論。與李峴這樣的官員爭論沒有意義,他的思維已經被眼前的利益和職業晉升所局限。真正的幹預點,還是在墨衡那裏。

“李判官說的是。”她微微躬身,“貧道只是方外之人,隨口說說罷了。”

李峴臉色緩和了些:“道長調查若有結果,還請告知官府。江上事故必須解決,否則我這個漕運判官也當到頭了。”

“一定。”

告別李峴後,靈風直接前往江都匠作坊。三天之期已到,墨衡該做出決定了。

這一次,門很快開了。墨衡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裏布滿血絲,顯然這幾天都沒睡好。他默默帶靈風來到後院,池中的“蛟龍尾”船還在,但旁邊多了一張桌子,上面攤滿了圖紙和算稿。

“我算過了。”墨衡開門見山,“按你說的,把傳動軸軸承做薄三成,在高負荷下壽命會減少七成;螺旋槳葉片改用鐵銅合金,在含沙水域的磨損速度是青銅的五倍;齒輪組的關鍵齧合處用普通鐵材,在潮溼環境下三個月就會嚴重鏽蝕。”

他拿起一張圖紙,上面用紅筆標注了許多修改:“這些改動後,在運河和平緩江河中,船還能用,但維護成本會很高,每航行五百裏就需要全面檢修。而在金沙江那樣的急流險灘,可能一次航行就會損壞。”

“效果比預想的還好。”靈風說。

“但我還有一個問題。”墨衡盯着她,“即使我們這樣做了,朝廷還是會批量建造。一艘船容易壞,就造十艘;十艘壞了,就造百艘。只要技術原理在,總會有人不斷改進,最終克服這些‘缺陷’。”

這是個深刻的洞見。技術一旦誕生,就有其內在的演化動力,會像生命一樣尋找突破口。人爲設置的障礙,只能延緩,不能阻止。

“所以我們需要第二層防護。”靈風說,“在人們心中設置障礙——禁忌和迷信。”

“具體怎麼做?”

“植入夢境。”靈風說,“貧道略通一些……心理引導之術。可以在關鍵人物的夢中,植入關於‘蛟龍尾’的恐懼意象。比如,讓造船工匠夢見螺旋槳驚動蛟龍,船只被拖入深淵;讓水軍將領夢見駕駛這種船進入三峽,突然傳動斷裂,船毀人亡;讓漕運官員夢見大規模裝備後,引發水族報復,漕運斷絕。”

墨衡倒吸一口涼氣:“你能做到這種事?”

“需要你的配合。”靈風沒有直接回答,“你是‘蛟龍尾’的創造者,你的恐懼和疑慮最有感染力。如果你在夢中反復經歷這些場景,那種不安會通過日常言談、工作氛圍,傳遞給其他人。工匠們會開始猶豫,將領們會開始懷疑,官員們會開始動搖。”

“這是……巫術嗎?”

“這是心理暗示,是集體潛意識的引導。”靈風說得很含糊。實際上,這是她“記憶編織”能力的延伸——不是修改已有的記憶,而是在潛意識中植入新的“種子”,讓它自然生長。

墨衡沉默了。他走到池邊,俯身撫摸那艘船,動作輕柔如撫摸愛人。

“這三天,我一直在想我兒子。”他忽然說,“他死前最後一封信裏寫:‘父親,這裏的水太急了,我們的船根本上不來。如果能有一種船,不怕急流,不怕逆風,也許就不會死這麼多人了。’”

他抬起頭,眼中含淚:“我造‘蛟龍尾’,本是爲了實現他的遺願,爲了讓後來的士兵不再像他那樣死去。但現在,你要我把這艘船變成……變成可能害死更多人的東西?”

“不是害死,是保護。”靈風輕聲說,“您兒子希望的是平息戰亂,讓百姓安居。但如果‘蛟龍尾’讓戰爭變得太容易,反而會引發更多戰亂。適當的阻力,適當的低效,有時候是必要的安全閥,能阻止決策者貿然開戰,能讓各方有更多時間談判、妥協、共存。”

她走到墨衡身邊,與他並肩看着那艘船:“完美的工具會讓人產生完美的幻覺,以爲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但不完美的工具提醒我們,世界是復雜的,力量是有限的,謹慎是必要的。您不是在毀掉兒子的遺願,而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實現它——讓技術服務於和平,而不是戰爭;服務於建設,而不是破壞。”

墨衡的眼淚終於落下來,滴在船舷上,濺起微小的水花。這個堅強的匠人,在喪子時沒有哭,在研發失敗時沒有哭,但此刻,在必須親手爲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戴上枷鎖時,他哭了。

許久,他擦幹眼淚,聲音堅定起來:“好。我答應你。但有一個條件。”

“請講。”

“如果將來,真的到了和平的年代,這項技術可以用於民生——比如搶險救災,比如運輸物資,比如探索江河——那時,請你或你的後人,來解除這些限制。讓‘蛟龍尾’真正實現我兒子的願望:讓船不怕急流,讓人少些犧牲。”

靈風心中震動。這個匠人,即使在最痛苦的抉擇中,依然保持着對技術本質的信念:技術應該是造福人的,而不是傷害人的。他只是認爲,現在不是時候。

“我答應你。”她鄭重地說,“百年之後,會有後人來做這件事。”

“百年……”墨衡苦笑,“那時我早就化成灰了。不過,我相信你。”

他伸出手。靈風也伸出手。兩只手在空中握在一起,一個粗糙有力,布滿老繭;一個纖細但堅定,手背上有隱約發光的印記。

這是一個跨越理解與使命的契約。匠人與編織者,創造者與調節者,在這個春日的午後,達成了歷史的共謀。

四、夢境與圖紙

接下來的十天,靈風住進了江都匠作坊。

墨衡對外宣稱,她是請來爲工坊祈福消災的道長。工匠們雖然奇怪,但見主人恭敬,也就不多問。靈風白天在工坊裏觀察,記錄每個工匠的性格特點、工作習慣、言語傾向;晚上則在客房裏準備“夢境種子”。

她的方法很巧妙,不是直接侵入夢境,而是通過環境暗示、日常交談、偶然事件,在工匠們的潛意識中埋下伏筆。

比如,她“偶然”在工坊的雜物間發現一本舊書,裏面記載着長江蛟龍的傳說,特別提到“蛟龍厭機械之聲,聞之則怒”。她讓墨衡在工匠們吃飯時,“無意間”提到這個傳說。

比如,她在調制顏料時,“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紅色顏料,流在地上的形狀恰似一條扭曲的龍。她驚呼:“此乃凶兆!”工匠們圍觀,竊竊私語。

比如,她與老工匠聊天時,“隨口”說起:“我昨夜夢見江中有巨獸翻身,所有帶輪子的船都被卷入漩渦。真是怪夢。”

這些細碎的事件,單獨看都不起眼,但累積起來,就在工坊裏形成了一種微妙的氛圍。工匠們開始在做工時更加謹慎,交談中開始出現“這東西會不會真的驚動蛟龍”的疑慮。

第五天晚上,靈風開始正式施術。這不是魔法,而是她作爲錨點的特殊能力——“意識編織”的精細應用。她盤坐在靜室中,手背印記發出柔和的光芒,意識如細絲般延伸出去,連接着工坊裏沉睡的工匠們。

她首先進入墨衡的夢境。這是最容易的,因爲墨衡已經同意配合,心理防線最低。

在墨衡的夢裏,他看見自己年輕的兒子站在江邊,渾身溼透,臉色蒼白。兒子說:“父親,不要造那種船。水下的龍被吵醒了,很生氣。你看——”兒子指向江面,江水突然沸騰,無數漩渦出現,船只紛紛傾覆,士兵在水中掙扎。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墨衡在夢中大喊。

“那就停下。”兒子說,“讓船慢一點,笨一點,這樣大家都會安全。”

夢醒了。墨衡坐起身,渾身冷汗。窗外月光如水,他走到窗邊,看着後院水池中那艘船的輪廓,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懼——不是對技術的恐懼,而是對技術可能帶來的後果的恐懼。

接下來是幾個關鍵工匠的夢。

老木匠魯師傅夢見自己在雕刻螺旋槳葉片時,木料突然滲出鮮血,耳邊響起龍吟。他驚醒,第二天工作時手一直在抖。

年輕鐵匠小吳夢見自己鍛造的傳動軸在江中斷裂,斷裂處爬出無數水蛇,纏住他的脖子。他連續三天發低燒,不敢靠近鍛造爐。

最有趣的是賬房先生老鄭,他夢見江上出現無數“蛟龍尾”船只,但都不運貨,只運士兵。然後戰火蔓延,商路斷絕,他負責的賬目全部變成赤字,自己被官府抓去問罪。醒來後,他對任何與“蛟龍尾”相關的開支都百般挑剔,能拖就拖,能減就減。

這些夢境不是靈風強行植入的,而是她激活了工匠們心中本就存在的潛意識恐懼:對未知的恐懼,對責任的恐懼,對災難的恐懼。她只是給這些恐懼一個具體的形象——蛟龍,一個符合文化心理的象征。

與此同時,墨衡開始修改設計圖。他召集工匠們開會,語氣沉重:

“經過反復測試和計算,我發現‘蛟龍尾’有幾個重大缺陷。”他攤開修改後的圖紙,“第一,傳動軸在深水高壓下容易變形斷裂,所以這種船不能進入水深超過三丈的水域。”

工匠們竊竊私語。長江很多河段水深超過五丈。

“第二,螺旋槳葉片在含沙水域磨損極快。長江上遊含沙量高,航行五百裏就需要更換葉片,成本太高。”

“第三,齒輪組在潮溼環境中容易鏽蝕,需要頻繁保養。這意味着船上必須配備專門的機械師,而這樣的技師全國也沒幾個。”

他總結:“所以,‘蛟龍尾’只適合在運河和下遊緩流段使用,不適合長江中上遊,更不適合作爲戰船遠征。我們要如實向鹽鐵轉運使稟報。”

工匠們雖然失望,但不知爲何,心裏都鬆了口氣。那些奇怪的夢,那些不祥的預感,似乎找到了合理的解釋:這船本來就有缺陷,不是他們手藝不好,也不是蛟龍作祟,是技術本身的局限。

只有靈風和墨衡知道,這些“缺陷”是精心設計的。傳動軸不是不能造得更堅固,但需要更昂貴的材料和更復雜的工藝;螺旋槳葉片不是不能耐磨,但需要特殊的合金配方;齒輪防鏽也不是不能解決,但需要定期的油脂保養和幹燥環境——這些在762年的唐朝,都是難以大規模實現的條件。

換句話說,他們爲“蛟龍尾”設置了一道技術門檻:小規模應用可行,大規模列裝困難;民用短途可行,軍用長途困難。

第十天,鹽鐵轉運使派來的官員來驗收成果。來的是個中年宦官,姓魚,神色倨傲。墨衡演示了“蛟龍尾”在池中的性能,魚宦官看得眼睛發亮。

“好!好!有此神船,何愁漕運不興,何愁南詔不降!”他拍着墨衡的肩膀,“墨師傅立了大功,咱家一定向聖人請賞!”

但接下來,墨衡開始詳細說明技術缺陷。他帶着魚宦官去看那些“容易變形”的傳動軸、“容易磨損”的螺旋槳葉片、“容易鏽蝕”的齒輪組,還讓工匠演示了在高負荷下傳動軸如何發出不祥的“嘎吱”聲。

魚宦官的眉頭越皺越緊:“這些……不能解決嗎?”

“能,但需要時間,需要錢。”墨衡說,“傳動軸要用百煉鋼,造價是現在的十倍;螺旋槳葉片要用南海的某種特殊銅礦,運輸成本極高;齒輪組要每天拆卸保養,需要專門技師。以朝廷現在的財力……”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明確:安史之亂剛結束,國庫空虛,民生凋敝,不可能爲了一項尚未成熟的技術投入巨資。

魚宦官不甘心:“可是戰事需要!南詔反復無常,吐蕃虎視眈眈,若有此船逆流而上,可迅速平定!”

這時,靈風“恰好”經過。她向魚宦官行禮:“貧道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是何人?”

“延禧觀靈風,受墨師傅之邀,爲工坊祈福。這幾日爲觀江象,見有異兆。”

“什麼異兆?”

“江中蛟龍不安。”靈風一臉嚴肅,“《淮南子》有雲:‘蛟龍厭機巧之聲’。近來貧道夜觀天象,見江上有赤氣盤旋,此乃蛟龍怒相。又聞江上事故頻發,皆是船只無故偏航,此乃蛟龍示威。若強行推廣機械之船,恐惹怒水族,屆時不止漕運斷絕,恐有水患之災。”

魚宦官臉色變了。宦官大多迷信,對這類“天象”“異兆”尤爲敏感。他想起近來江上確實怪事不斷,又想起宮中最近確實有“江淮水患有變”的占卜結果。

“這……當真?”

“貧道不敢妄言。”靈風取出一卷帛書,“這是貧道記錄的異象時間和地點,與‘蛟龍尾’測試時間完全吻合。魚公公若不信,可自行查驗。”

魚宦官接過帛書,看着上面工整的記錄:某月某日,測試時辰,事故時辰,地點……一一對應,不由得不信。

墨衡趁熱打鐵:“魚公公,技術缺陷尚可慢慢解決,但若觸怒天地,引發水患,那可是動搖國本的大罪啊。不如這樣:我們先小規模建造幾艘,在運河中試用,觀察效果,同時改進缺陷,安撫水族。等時機成熟,再考慮是否用於軍事。”

這是以退爲進的策略:小規模試用,意味着不會立即改變戰爭格局;長期觀察,意味着有充足的時間讓其他制約因素(財政、官僚惰性、技術瓶頸)發揮作用。

魚宦官猶豫再三,最終點頭:“好吧。先造五艘,在漕運中試用。戰船之事……暫緩。”

危機暫時解除了。

送走魚宦官後,墨衡和靈風站在工坊門口,看着遠去的馬車,都鬆了口氣。

“他能信多久?”墨衡問。

“信到下一任轉運使上任,或者信到朝廷財政好轉。”靈風說,“但那時,我們埋下的種子已經發芽了。工匠們會傳播禁忌,使用者會遇到真實的技術問題,官僚們會計算成本效益……所有這些,都會形成一股合力,讓‘蛟龍尾’停留在‘有潛力的實驗品’階段,而不是‘改變遊戲規則的武器’。”

“但願如此。”墨衡看着天邊的晚霞,“我只是個匠人,不懂那麼多天下大事。但我知道,我兒子不希望他的死,換來更多人的死。”

“他不會的。”靈風輕聲說,“您爲他造的這艘船,雖然慢了,笨了,但會更安全地帶人過河,而不是更快地帶人去戰場。這就是對他最好的告慰。”

墨衡點點頭,眼中又有淚光,但這次是釋然的淚。

夕陽西下,工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那些“不完美”的設計圖將被存檔,那些關於蛟龍的夢境將被流傳,那些有“缺陷”的螺旋槳船將在運河上小心翼翼地航行。

而歷史的長河,將因爲這個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幹預,稍微偏離了原本可能的方向。

五、漕船新聲

三個月後,第一批五艘“蛟龍尾”漕船下水試航。

這已經是削減性能後的版本:傳動軸加固了一些,但依然標榜“不宜深水”;螺旋槳葉片用了稍好的材料,但宣傳“需頻繁更換”;齒輪組做了防鏽處理,但要求“每日保養”。船上還多了些奇怪的規定:不得在日出日落時航行(說是蛟龍活躍時段),不得在有霧的江段使用螺旋槳,不得連續運轉超過四個時辰……

船工們起初對這些規定嗤之以鼻,但很快,幾起小事故讓他們改變了態度。

第一艘船在瓜洲試航時,螺旋槳突然發出刺耳的噪音,檢查發現一片葉片鬆動——雖然其實是安裝時的疏忽,但船工們私下傳言:“看,蛟龍發怒了。”

第二艘船在邗溝運河航行時,傳動軸突然卡死,船在原地打轉——其實是齒輪組進了雜物,但船工們說:“這是蛟龍在拽船。”

第三艘船更玄:夜間停泊時,船底傳來“咚咚”的敲擊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撞船。第二天檢查,發現螺旋槳上纏滿了水草——自然現象,但船工們堅信是“水族警告”。

靈風沒有制造這些事故,她只是讓墨衡在培訓船工時,“不經意”地強調各種注意事項和可能的問題。當船工們帶着疑懼和心理暗示去操作時,任何小故障都會被放大,與“蛟龍禁忌”聯系起來。

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技術本身的缺陷是客觀限制,使用者的心理障礙是主觀限制。兩者疊加,形成雙重保險。

然而,拋開這些“問題”,“蛟龍尾”在平緩水域的表現確實出色。在揚州到楚州(今淮安)的運河段,五艘船組成的船隊,逆流時速達到普通漕船的兩倍,順流時更是快如奔馬。而且因爲不用纖夫拉船,人力成本大減;因爲速度均勻,貨物損耗降低。

鹽鐵轉運使署的官員們看到了實實在在的效益。李峴判官甚至在報告裏寫道:“蛟龍尾船雖有其限,然在適水之地,效驗顯著。若得推廣,年省運費可逾十萬貫。”

但他也如實記錄了問題和限制:適用水域有限,維護成本高,船工多有顧慮。報告最後建議:“宜爲漕運輔助,不宜爲戰船主力;宜在運河推廣,不宜進大江險段。”

這份平衡的報告送到了長安。朝廷經過討論,最終采納了建議:批準建造三十艘“蛟龍尾”漕船,專用於運河漕運;戰船研發暫緩,待“技術成熟、財力充裕”後再議。

這個結果,正是靈風和墨衡希望看到的:技術被接受,但被限制在民用、短途、非關鍵的領域。它提高了漕運效率,但沒有改變軍事平衡;它展示了技術潛力,但沒有引發軍事冒險。

秋日的一天,靈風站在揚子津碼頭,看着一艘“蛟龍尾”漕船離港。船尾的螺旋槳緩緩轉動,攪起白色的浪花,船身平穩地駛入運河,速度確實比旁邊的帆槳船快得多。

船上有船工在唱歌,是揚州本地的船歌,但歌詞被改了:

“蛟龍尾,轉呀轉,

運河裏,跑得歡。

深水不去險灘躲,

每日保養不嫌煩。

運米糧啊運鹽茶,

不去戰場只回家。”

歌聲粗獷,但透着一種樸素的智慧:技術應該用來運米糧鹽茶,讓百姓吃飽穿暖;而不是去戰場,讓人流血死亡。

墨衡站在她身邊,聽着歌聲,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他們編的這歌……挺好。”

“歌會流傳的。”靈風說,“比官府的文書流傳得更廣,更久。幾十年後,人們可能不記得‘蛟龍尾’的技術細節,但會記得這首歌,記得這種船‘不去戰場只回家’的約定。”

“約定……”墨衡喃喃道,“是啊,我和這艘船,和這江水,和那些可能因它而死或生的人,有一個約定。”

他轉向靈風:“道長要離開揚州了?”

“是的。在這裏的事已經做完。”

“接下來去哪裏?”

“回長安。然後……可能去更遠的地方。”

墨衡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卷圖紙:“這個給你。是‘蛟龍尾’的完整設計圖,包括我們故意加入的缺陷,也包括如果將來要移除這些缺陷的方法。你說百年之後會有後人來做這件事,那麼,總得有人告訴他們該怎麼做。”

靈風接過圖紙。羊皮紙很厚,上面是墨衡工整的字跡和精細的繪圖。她看到那些紅色的標記:此處可加固,此處可換材,此處可改進……每一個“缺陷”旁邊,都寫着“解除之法”。

這是一個匠人對未來的囑托:我現在鎖住這項技術,不是因爲恨它,而是因爲愛它,因爲知道它現在出世太早,太鋒利。但將來,當時機成熟時,請解開它的鎖鏈,讓它真正飛翔。

“我會保管好。”靈風鄭重地說,“百年之後,會有另一個匠人,在另一個時代,實現您和您兒子的願望。”

“謝謝。”墨衡深深鞠躬,“雖然我還是不完全理解道長究竟是誰,在做什麼,但我知道,你在守護一些很重要的東西。這就夠了。”

靈風還禮。兩人在碼頭上告別,秋風吹起他們的衣袍,遠處漕船的歌聲還在風中飄蕩。

離開揚州前,靈風最後去了一次延禧觀。靜塵師太正在爲幾個受傷的船工治療——又是一起“幽靈船”事故,不過這次是普通的觸礁,與螺旋槳無關。

“靈風道長要走了?”靜塵師太問。

“是的。多謝師太這些日子的照顧。”

“該道謝的是我。自從道長來後,江上事故少多了。”靜塵師太說,“雖然那些‘蛟龍尾’船還是有毛病,但船工們小心了,官府也加強巡查了,反而是好事。”

靈風微笑。這就是幹預的微妙之處:直接解決問題可能很難,但改變人們對問題的態度,往往能間接達到更好的效果。

“師太保重。揚州是個好地方,會慢慢好起來的。”

“借道長吉言。”靜塵師太送她到觀門,“道長這一路,做的都是濟世救人的事。雖然你不說,但我能感覺到。願道長安康,願你所願皆成。”

這是樸實而真誠的祝福。靈風感到心中溫暖。即使她的存在正在被歷史磨損,即使大多數人很快就會忘記她,但在被忘記之前,這些善意的瞬間是真實的。

這就夠了。

她離開延禧觀,離開揚州,向北而行。手背上的印記在秋陽下微微發熱,指引着下一個方向——長安,然後可能是隴右,可能是河西,可能是更遙遠的西域。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面對一個越來越明顯的事實:存在磨損的加深。

離開揚州三天後,她在路上遇到一個曾有一面之緣的粟特商人。對方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後禮貌地點頭致意,但眼中一片茫然——顯然,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她是曾幫他們設計幹擾碼系統的“靈風道長”。

又過了五天,她在客棧住宿時,掌櫃的收了房錢,轉身就忘了她的房間號,需要她再次提醒。

第十天,她在一處茶攤歇腳,賣茶的老嫗熱情地招呼她,但說:“這位娘子是第一次來吧?嚐嚐我們這的茶,自己采的,香得很。”

靈風喝着茶,看着茶湯中自己的倒影。倒影依然清晰,但她知道,在別人的眼中,她的形象正在模糊,就像水中的墨跡,慢慢暈開,淡去。

這就是代價。每一次幹預,都在加速這個過程。她正從歷史的參與者,變成歷史的背景;從具體的人,變成模糊的印象;從可以被記住的個體,變成只能被隱約感知的存在。

但她不後悔。站在揚州碼頭上,看着那些“蛟龍尾”漕船平安航行時;聽到船工們唱“不去戰場只回家”時;接過墨衡那份沉甸甸的圖紙時——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技術被馴服了,刀刃被加上了鞘。一個可能過早改變戰爭形態、引發生態災難、加速帝國擴張的發明,被限制在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軌道上。

這艘船會繼續航行,在運河上,在歷史的長河中。它會運米糧,運鹽茶,運絲綢,運瓷器,運一切讓生活更好的東西。但它不會運士兵,不會運刀劍,不會運仇恨。

這就是她,第四錨點,在762年秋天,在揚州,編織進歷史的一個小小圖案。

也許千年之後,當考古學家在揚州唐代船塢遺址發現那些復雜的傳動部件,卻找不到完整的螺旋槳船時,會感到困惑。他們會提出各種假說:技術不成熟?材料不過關?社會不接受?還是……有什麼更深層的原因?

他們不會知道,曾經有一個透明的女子,一個逐漸被遺忘的編織者,在這裏輕輕撥動了一下技術的指針,讓它指向了更溫和的方向。

但沒關系。重要的是結果:文明少了一次過早的鋒利,多了一段緩沖的時間;歷史少了一條血腥的岔路,多了一條平緩的河灣。

馬蹄踏在官道上,揚起輕塵。靈風回頭看了一眼南方,揚州已經消失在視線之外,但長江的水聲,運河的船歌,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她轉回身,面向北方,面向長安,面向下一個需要編織的節點。

手背上的印記溫暖而穩定。百年之旅,還在繼續。

而她也還在,雖然越來越透明,但依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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