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法醫說得沒錯。”陳屹點了點頭,並沒有反駁他,這讓老劉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但是,”陳屹話鋒一轉,“有一種窒息方式,叫‘體位性窒息’。或者,如果凶手經驗豐富,他可以用柔軟的、透氣性好的東西,比如毛巾,蓋在死者臉上,再用枕頭去壓。這樣既能造成窒息,又不會在口鼻周圍留下明顯的痕跡。”
“你……”老劉被陳屹這番聞所未聞的理論給說懵了,張着嘴,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什麼體位性窒息,什麼用毛巾隔着,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歪理邪說?
陳屹知道,再說下去,他們也理解不了。
他決定不再進行理論上的辯論,而是用行動來證明。
他轉身,走到門口,從自己那個半舊的帆布包裏,翻找起來。
趙援朝等人就這麼看着他。他們倒要看看,這小子葫蘆裏到底還賣的什麼藥。
很快,陳屹掏出了兩樣東西。
一副白色的線手套,和一把小鑷子。
這手套,和他剛才戴的那雙一模一樣,但明顯是新的。針腳細密,是用最細的白棉線織成的,比市面上能買到的任何勞保手套都要精致。
“你又來?”趙援朝的眉頭擰成了川字。
陳屹沒理他,而是自顧自地把那雙嶄新的白線手套,遞給了站在一旁,已經完全看傻了的小王。
“小王同志,麻煩你,戴上這個。”
“我?”小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臉茫然。
“對,戴上。”陳屹的語氣不容置疑。
小王求助似的看向趙援朝。趙援朝黑着臉,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現在是又氣又好奇,索性就由着陳屹折騰,他要看看這小子最後能折騰出個什麼花來。
小王沒辦法,只好接過了那雙手套。手套入手很軟,他有些笨拙地戴了上去。
“戴手套幹什麼?”小王不解地問。
“爲了盡可能地保護現場,避免我們自己的皮屑、毛發對現場造成污染。”陳屹言簡意賅地解釋道。
這話一出,趙援朝和老劉的臉又是一陣青一陣白。這小子,三句話不離“污染現場”,句句都在扎他們的心。
陳屹沒管他們的反應,又把那把用手帕包着的鑷子遞給了小王。
“拿着這個。”
然後,他自己也從包裏拿出了另一雙一模一樣的自制手套,不緊不慢地戴上。
當陳屹戴好手套,拿起自己的那把鑷子,和同樣裝備的小王站在一起時,那畫面說不出的怪異。
在1978年的一個簡陋、肮髒的命案現場,兩個警察,戴着奇怪的白手套,拿着小鑷子,像兩個準備做精細活的繡花女工。
趙援朝和老劉看着眼前這滑稽的一幕,氣得差點笑出來。
這哪裏是勘察現場?這簡直就是行爲藝術!
趙援朝終於忍不住了,他指着陳屹,怒喝道:“陳屹!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要是再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就給我立刻滾出現場!”
陳屹抬起頭,迎着趙援朝的怒火,平靜地說道:“趙隊,我懷疑,凶手在用枕頭捂死死者的時候,把他自己衣服上的纖維,留在了枕頭上。”
“而這根亮藍色的纖維,只是其中之一。”
“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找出更多的纖維!”
“找出更多的纖維?”
趙援朝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他指着那個油膩發黑的枕頭,對着陳屹吼道:“你當這是什麼?這是個枕頭!睡了幾十年的枕頭!上面別說纖維,就算有根金條,都早被油泥包住了!你上哪兒找去?”
老劉也在一旁搖頭,嘆了口氣:“小陳啊,你真是想太多了。就算有,那又能怎麼樣呢?一根毛線,能說明啥?能當證據抓人嗎?別瞎耽誤功夫了。”
“就是一根毛線,什麼玩意兒!”趙援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語氣裏充滿了鄙夷和不屑,“我看你小子就是警校的書讀多了,讀傻了!辦案子是靠腳跑出來的,不是靠你在這兒找毛線找出來的!”
面對隊裏兩個最有資歷的老同志的輪番否定和嘲諷,陳屹的內心毫無波瀾。
他知道,他們的反應是正常的。時代局限了他們的認知,經驗主義禁錮了他們的思維。
在他們的世界裏,證據就是口供、人證、物證(比如凶器、贓物),像纖維這種微量物證,根本就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跟他們爭辯,是最低效的方式。
唯一的辦法,就是做給他們看。
“趙隊,劉法醫,”陳屹的語氣依舊平靜,“能不能給我十分鍾?就十分鍾。如果十分鍾之內,我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我立刻跟你們收隊,並且爲我今天的行爲做檢討。”
他把姿態放得很低,甚至主動提出了做檢討。
小王在一旁聽着,心裏都替陳屹捏了把汗。這可是把自己的前途都賭上了啊。
趙援朝看着陳屹那雙不含任何雜質,只有執着和認真的眼睛,心裏那股無名火,不知怎麼的,就稍微降下去了一點。
這小子,雖然犟得像頭驢,但好像……又不是那種純粹爲了出風頭的人。
“十分鍾?”趙援朝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對,就十分鍾。”陳屹肯定地回答。
趙援朝看了一眼牆上掛鍾,又看了看門外等着收隊的派出所同志,最後把心一橫。
“行!我就給你十分鍾!”他惡狠狠地說道,“十分鍾後,你要是找不出個屁來,你小子就給我寫一份一萬字的深刻檢查!明天早上當着全隊的面念!”
他就不信了,一個油膩枕頭,還能被這小子看出花來。
“好。”陳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然後,他轉向已經完全懵掉的小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下達了指令。
“小王同志,現在,我們是搭檔。我需要你的幫助。”
“啊?哦,好!”小王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他從沒見過這種陣仗,心裏既緊張又有點莫名的興奮。
“聽我指揮。”陳屹的眼神變得專注而銳利,仿佛一個即將走上手術台的外科醫生,“我們從枕頭的四個角開始,分區進行搜索。你負責左邊,我負責右邊。用鑷子,輕輕地翻開枕巾的每一個褶皺,檢查每一條縫線。發現任何顏色、材質可疑的纖維、毛發,或者其他不屬於這裏的東西,都立刻夾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幾個折疊好的小紙包。這是他用信紙疊的,專門用來存放物證。
“找到之後,就放進這個紙包裏,並且記住發現它的大概位置。”
小王拿着鑷子和紙包,手心都出汗了。
他感覺自己不像是在勘察現場,倒像是在參加一場極其嚴肅的考試。
“明……明白!”
“開始!”
陳屹一聲令下,自己率先蹲下,湊近了枕頭的右下角。
趙援朝和老劉就這麼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他們倒要看看,這兩個人能用小鑷子在這破枕頭上“繡”出什麼花樣來。
陳屹的動作非常專業。他沒有胡亂翻找,而是用鑷子尖,像梳子一樣,極其輕柔地、一寸一寸地“梳理”着枕巾的表面。
他的眼睛,幾乎要貼在布料上,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凹陷和褶皺。
小王有樣學樣,也學着陳屹的樣子,笨拙地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但他畢竟是第一次幹這種精細活,鑷子在他手裏抖得厲害,好幾次都差點把枕巾給捅破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屋子裏靜得可怕,只能聽到鑷子偶爾刮過粗糙布料的“沙沙”聲。
一分鍾……
兩分鍾……
五分鍾過去了。
小王那邊一無所獲,他急得滿頭大汗,越急手越抖。
趙援朝嘴角的冷笑越來越明顯。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經過去一半時間了。
“還有五分鍾。”他冷冷地提醒道。
就在這時,一直埋頭工作的陳屹,動作突然停住了。
他的鑷子,停在了枕頭右側的一條縫線處。
“找到了。”
他輕聲說道。
“找到了?”
小王猛地抬頭,趙援朝和老劉也下意識地向前湊了一步。
陳屹沒有說話,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鑷子尖上,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從那條崩開的縫線裏,夾出了一點東西。
那是一小撮糾纏在一起的纖維。
因爲被枕頭裏的蕎麥殼和灰塵混在一起,顏色顯得有些暗沉,不仔細看,跟普通的灰塵沒什麼區別。
“這是什麼?”小王湊過來看。
陳屹沒有回答,而是將這撮纖維放到了一個幹淨的紙包裏,然後繼續埋頭搜索。
很快,他又在枕巾的一個破洞邊緣,發現了第二處可疑的痕跡。
這一次,是一根獨立的纖維,比之前那根亮藍色的要長一些,顏色是灰撲撲的。
“又一根?”小王瞪大了眼睛。
在接下來的幾分鍾裏,陳屹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尋寶獵人,接二連三地從枕頭的各個角落——褶皺裏、縫線處、破洞邊緣——找出了四五處類似的纖維和一根不屬於死者的短發。
每一處發現,他都用鑷子小心夾起,分門別類地放進不同的紙包。
而另一邊的小王,依舊一無所獲,他看着陳屹那邊的“戰果”,再看看自己這邊幹幹淨淨的枕巾,臉都紅了。同樣是兩個人一雙手,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趙援朝和老劉臉上的冷笑,早已消失不見。
他們震驚地看着陳屹的動作。他們想不通,這個他們掃了一眼就斷定沒有任何價值的破枕頭,怎麼到了這小子手裏,就能像變戲法一樣,不停地往外“吐”東西?
難道這小子的眼睛是顯微鏡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