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之後,整個村子都黑了。
這年代沒有電燈,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櫺透出微弱的油燈光,還被窗紙擋了大半,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很快又被黑暗吞沒。
陳霖生一家三口在灶台邊忙活了半個多小時,土灶裏的柴火噼啪作響,鍋裏的棒子面小米湯咕嘟咕嘟冒着泡,熱氣順着鍋蓋的縫隙往上竄,混着野菜和地瓜幹的清香在小小的土坯房裏彌漫開來。
今天鍋裏的東西可真不少,有馬齒莧、灰灰菜、婆婆丁好幾樣野菜,都是下午慧蘭挖回來的,還有切碎後的地瓜幹和芋頭塊以及棒棒面小米。
這些東西擱一起煮,雖然看着粗糙,可是對陳霖生和慧蘭來說,這已經是相當豐盛了。
平日裏他和慧蘭都是湊活着吃飯,清水煮野菜拌點鹽,然後啃芋頭或者窩窩頭,棒子面小米湯要隔上三四天才能喝上一回,還稀得能照見人影。
“爹,好香呀。”
慧蘭踮着腳尖扒着灶台沿,小鼻子嗅了又嗅,口水順着嘴角往下淌。
陳霖生拿起粗瓷碗,盛了滿滿一碗濃稠的粥,遞到她面前,慧蘭的小手已經伸到了半空,指尖都要碰到碗沿了,卻又猛地縮了回去。
“爹爹你多吃點,你出工幹活辛苦得緊,我少吃點就行,這碗太多了。”
陳霖生鼻子一酸,眼眶有點發潮,這丫頭才六歲,卻比同齡孩子懂事太多,從來不說餓,也不跟人爭搶,就算饞得直咽口水,也先想着其他人。
陳霖生揉了揉慧蘭的頭發,把碗重新塞到她手裏:“鍋裏還有大半鍋呢,夠咱們三個吃撐了,快喝,喝完爹再給你盛,涼了就不好喝了。”
慧蘭這次沒再推辭,雙手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粥的溫度剛好,棒子面的醇厚、小米的清甜,還有野菜的微澀混在一起,在舌尖化開,她眯着眼睛,小臉上滿是滿足,連嘴角沾到的粥粒都舍不得擦掉。
陳霖生又盛了一碗,轉身遞給白玲。
白玲站在一旁,雙手攏在衣角,顯得有些局促,接過碗時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又飛快地縮了回去,低着頭輕聲說:“謝謝。”她的聲音軟軟的,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帶着點怯生生的溫柔。
“有啥好謝的,都是一家人。”
陳霖生笑了笑,又給自己盛了一碗。
他早就餓壞了,正值壯年的漢子,每天在地裏幹重活,肚子裏沒半點油水,飢餓感來得又快又猛,只是這些年苦日子過慣了,早就學會了忍耐,此刻喝着熱粥,暖流順着喉嚨滑進胃裏,熨帖得渾身都鬆快了。
“爹,太好喝了。”慧蘭把碗底舔得幹幹淨淨,抬起頭看着陳霖生,眼睛亮得像星星,“要是每天都能喝上這樣的粥,就太好了。”
這可是她近兩三個月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
陳霖生被她逗得笑了笑,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瞧你這點出息,一碗雜燴粥就滿足了?那你想不想吃白面饅頭,暄騰騰的,想不想吃肉包子,裏面的肉餡油汪汪的,咬開能流油,還有豬肉餃子、紅燒肉,肥而不膩,香得能讓人把舌頭吞下去。”
“想。”慧蘭重重地點頭,小腦袋點得像搗蒜,眼睛裏滿是向往。
可她知道,這些都是奢望,家裏能頓頓吃飽就不錯了,陳霖生說的這些東西,整個大隊也沒幾戶人家能吃上,多數人家平日裏都是窩窩頭、小米粥配鹹菜,野菜和南瓜葉更是餐桌上的常客。
“過兩天爹就讓你吃上肉。”陳霖生摸了摸她的頭,語氣篤定。
慧蘭眼睛瞪得更大了,滿臉不敢相信:“真的嗎爹?”
“爹啥時候騙過你。”陳霖生笑了笑,轉頭看向白玲,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碎花格子衫上,衣服有點髒,上面還沾着不少塵土和草屑,一看就穿了很久沒換洗,於是開口問道,“你就這一身衣服嗎?”
白玲聞言,臉頰微微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輕輕點了點:“家裏……有沒有不穿的衣服,能給我換換嗎?”她一路逃過來,身上就這麼一件衣服,早就髒得不成樣子。
“有。”
陳霖生想了想,“慧琴和你身材差不多,她的衣服你應該都能穿。”
白玲身形嬌小,大概一米六出頭,骨架纖細,只是常年營養不良顯得有些單薄,要是能好好補補,氣色養起來,定會豐腴不少。
“爹,二姐的東西不讓我們動的。”慧蘭急忙提醒道,“上次我就是進她屋翻了下她的書,她就打了我一巴掌,臉腫了好幾天,要是拿她的衣服給娘親穿,她知道了肯定會發瘋的。”
陳霖生冷笑一聲,眼神沉了下來:“在這個家裏,只要是放在這兒的東西,就都是我的,我想給誰就給誰,輪不到她來說。”
想起慧琴,陳霖生心裏就一陣火,當年爲了供她讀書,家裏借了不少外債,他沒日沒夜地在地裏幹活,連帶着早年攢下的一點積蓄都填了進去。
慧琴倒是爭氣,成績在公社一直名列前茅,後來還被選去公社小學教書,成了附近幾個大隊第一個去公社教書的人,村裏人都羨慕說她出息了,要變鳳凰了。
可她發達後,對家裏卻吝嗇得像鐵公雞,居然特意跟大隊支書交代她的工分和家裏沒關系,學校發的東西她從來沒往家裏帶過,每個月領的幾塊錢補助,陳霖生更是一分沒見過。
家裏困難時,他好聲好氣跟她借錢,她不僅不借,還說以後家裏別指望她,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對她再好也沒用。
“你二姐有件很漂亮的碎花衫,她自己都舍不得穿,就壓在箱子底。”陳霖生說道,“我覺得那件衣服你娘親穿上,肯定好看。”
“爹,你說的是那件連二姐自己都舍不得穿的漂亮衣服?”
慧蘭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那可是二姐對象送她的,她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平時都不讓人碰。”
“誒,對,就是那件。”陳霖生點頭道。
“我可不幫你拿,要拿你自己去拿吧爹爹。”慧蘭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小臉上滿是抗拒,“我要是去拿了,到時候二姐要是怪起來,你說不定還會說是我拿的。”
“你這丫頭,爹還能把鍋甩給你啊。”陳霖生笑了笑,也不勉強她,“行,你不願意去,等下我自己去拿。”
說完,他又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喝起粥。
“哦對了慧蘭,今晚你別睡柴房了。”陳霖生放下碗,看着慧蘭說道,“去你二姐屋裏睡。”
家裏三間土坯房,他住一間,老二慧琴一間,老三慧貞一間,只有慧蘭一直睡在柴房裏,那地方逼仄狹小,堆滿了柴火和雜物,潮溼又漏風,夏天還好,一到冬天就冷得刺骨。
本來慧蘭和慧貞是睡一間屋的,後來兩人總吵架,慧蘭就主動提出去睡柴房,前世他爲了省心也就同意了,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真是混蛋,怎麼能讓這麼小的孩子受那種罪。
“啊?去二姐屋裏睡?”慧蘭嚇得小臉都白了,“我不敢爹,二姐會罵我的,說不定還會打我。”上次挨打的滋味,她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有爹在,你怕什麼。”陳霖生語氣堅定,“是我讓你去的,她要是有意見,讓她來找我,她要是敢動你一根手指頭,我就扇她十巴掌,替你討回來。”
“那二姐要是回來了,她去哪睡?”慧蘭還是有些擔心。
“她要是不嫌棄,可以去睡柴房。”陳霖生淡淡地說道。
一家三口正安安靜靜的喝着粥,氣氛難得的溫馨和睦,可就在這時,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着就來者不善。
緊接着,院門就被人猛地踹了一腳,發出“哐當”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