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死囚營的清晨,空氣裏總是彌漫着一股令人絕望的黴味。但今天,這股味道裏多了一絲躁動。

因爲那個新上任的“斥候標長”江鼎,正在選人。

選拔的地點就在那片還沒幹透的泥地上。江鼎讓人搬了一把破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面,腳下踩着一個木箱子,手裏還端着那碗熱氣騰騰的馬奶酒。

在他身後,如同鐵塔般的啞巴背着那把繳獲來的蠻族彎刀,像一尊門神一樣杵着。瞎子則蹲在椅子腿邊,手裏把玩着幾個銅板,那只獨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黑壓壓的人群。

幾千名死囚把這裏圍得水泄不通。

消息早就傳開了:這個看起來文弱的書生現在是李將軍眼前的紅人,跟着他,有幹糧吃,有酒喝,還能脫離“填壕人”這個必死的序列。

“都給老子站好了!”

瞎子突然把手裏的銅板往天上一拋,清脆的響聲讓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江標長說了,只要五十個人。不想死的,覺得自己有本事的,就往前站一步。但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沒本事還想來混吃混喝......”

瞎子嘿嘿一笑,手指輕輕在刀柄上彈了一下,“刀疤劉的腦袋還在那邊的杆子上掛着呢,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話音剛落,人群瞬間涌動起來。

“選我!標長選我!我以前是鏢局的趟子手,一把樸刀使得賊溜!”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擠了出來,爲了展示肌肉,他還特意把胸膛拍得砰砰響。

“滾。”

江鼎連眼皮都沒抬,只是輕輕吐出一個字。

“啥?”壯漢愣住了,“標長,我這力氣......”

“啞巴,扔出去。”江鼎抿了一口酒,語氣平淡。

啞巴二話不說,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住了壯漢的腰帶,像是提溜一只小雞仔一樣,在那壯漢驚恐的叫聲中,把他甩飛了出去,重重地砸進了幾丈外的雪堆裏。

全場譁然。

“力氣大有個屁用。”江鼎放下酒碗,目光慵懶地掃過人群,“去當斥候,要的是腦子,要的是活命的手段。力氣再大,你能大得過蠻子的鐵浮屠?還是大得過那種能射穿城牆的巨弩?”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人群角落裏一個正在瑟瑟發抖的瘦小個子。

“你,出來。”

那個瘦小個子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往後縮,卻被周圍的人一把推了出來。他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瘦得像只猴子,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透着股賊眉鼠眼的猥瑣勁兒。

“叫什麼?”江鼎問。

“回......回大人的話,小的沒名字,大家都叫我‘地老鼠’。”小個子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都不敢抬頭看江鼎。

“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偷......偷了縣太爺小妾的肚兜......順便還拿了點銀子。”地老鼠的聲音越來越小,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哄笑聲。

“偷東西的時候,被人發現了嗎?”江鼎卻沒笑,反而問得很認真。

“沒!絕對沒!”地老鼠急了,一說到專業領域,他的腰杆子稍微直了直,“那天晚上縣衙裏養了三條惡犬,還有兩個護院巡邏。我是順着狗洞鑽進去的,連狗都沒叫一聲。要不是後來銷贓的時候被當鋪掌櫃坑了,誰也抓不住我!”

“行,留下了。”江鼎揮了揮手,“瞎子,給他個饃。”

“謝大人!謝大人!”地老鼠如蒙大赦,抓過瞎子扔過來的黑面饃,狠狠地咬了一口,激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周圍的死囚們都看傻了。

一個只會偷雞摸狗的猥瑣小賊,居然被選中了?而那個能打能抗的鏢師卻被扔了出去?這書生是不是腦子有病?

“繼續。”江鼎沒理會衆人的目光。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裏,江鼎的選人標準一次次刷新了所有人的認知。

一個面黃肌瘦、走路都帶喘的中年人被選中了。這人叫老黃,以前是個是個走江湖的郎中,因爲用猛藥治死了人被判了死罪。江鼎選他的理由是:敢下猛藥,說明心狠;能治死人,說明懂毒。

一個少了兩根手指的木匠被選中了。這人是個瘋子,整天拿着木頭刻奇怪的機關,嘴裏念叨着什麼“墨家機關術”。江鼎看中了他那雙雖然殘缺卻極其靈活的手。

還有一個總是縮在陰影裏不說話的陰鬱青年,這人據說是個殺手,擅長用一根筷子捅穿人的喉嚨。江鼎看中了他身上那股子比死人還冷的陰氣。

最後,五十個人選齊了。

站在江鼎面前的,不是一支威武雄壯的軍隊,而是一群歪瓜裂棗。有偷兒,有騙子,有瘋子,有殘廢,還有幾個殺人不眨眼的變態。

他們站在那裏,沒有半點軍容可言,有的在扣鼻孔,有的在撓癢癢,還有的盯着江鼎手裏的酒碗流口水。

“瞎子,你看這隊伍咋樣?”江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一群雜碎。”瞎子撇了撇嘴,給出了一個極其精準的評價,“帶這幫人出去,怕是都不夠蠻子塞牙縫的。”

“雜碎好啊。”江鼎笑了,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正人君子在戰場上死得快,只有雜碎,才能像野草一樣,怎麼踩都死不絕。”

他走到這群“雜碎”面前,目光不再慵懶,而是變得銳利如刀。

“都給老子聽好了。”

江鼎的聲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子寒意,“我知道你們都是什麼貨色。在外面,你們是人渣,是敗類,是過街老鼠。但在我這兒,你們是我的兵。”

“我不管你們以前幹過什麼,也不管你們想什麼。進了我的隊,就一條規矩:聽話,有肉吃;不聽話,連死都是奢望。”

說着,他指了指旁邊那一堆從後勤處搬來的破爛——裝滿猛火油的木桶,成堆的生石灰,還有那些破陶罐。

“現在,給你們半個時辰。老黃,你帶着那幾個手巧的,把這些猛火油灌進陶罐裏,封口要嚴實,留出一截引線。木匠,我要你做幾個能把這些陶罐彈射出去的簡易裝置,射程不用遠,三十步就行。地老鼠,你帶着幾個人去把那邊的死人衣服扒下來,挑那種最破、最爛的,做成僞裝服。”

“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吧?”稀稀拉拉的回答聲響起。

“大點聲!都沒吃飯嗎?”啞巴突然吼了一嗓子,那是他第一次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像是一聲炸雷,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哆嗦。

“明白了!”這回聲音整齊多了。

看着這群人開始忙活起來,江鼎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坐回椅子上,對瞎子招了招手。

“瞎子,你去一趟張麻子那兒。”

“幹啥?”

“跟他借幾匹馬。不用好馬,那種老得跑不動、準備殺肉吃的老馬就行。順便再要兩輛運屍體的大板車。”

“要那些玩意兒幹啥?”瞎子一臉懵逼,“咱們是斥候,騎着老馬推着板車去偵查?那還不被蠻子笑死?”

“誰說我們要去偵查了?”江鼎眯起眼睛,看着遠處蒼茫的雪原,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我們是去......釣魚。”

......

晌午時分,這支全軍最奇葩的斥候小隊出發了。

沒有鮮衣怒馬,沒有旌旗招展。

只有五十個穿着破破爛爛、身上掛滿了瓶瓶罐罐的叫花子。他們有的騎着瘦骨嶙峋的老馬,有的推着嘎吱作響的板車,車上堆滿了枯草和那幾桶沒用完的猛火油。

江鼎坐在其中一輛板車上。他讓人在車上鋪了厚厚的幹草,上面還墊了一張破羊皮,手裏甚至還拿着一個從後勤官那裏順來的手爐。

“舒坦。”

江鼎把身子往幹草堆裏縮了縮,半閉着眼睛,隨着板車的顛簸晃悠着。

“標長,咱們這到底是往哪走啊?”地老鼠騎着一匹禿了毛的黑馬,湊到板車旁邊,一臉忐忑地問道,“再往前走二十裏,可就是‘鬼哭嶺’了。聽說蠻子的遊騎兵經常在那一塊出沒,咱們這點人......”

“就是要去鬼哭嶺。”江鼎連眼皮都沒睜,“蠻子的遊騎兵喜歡在那兒埋伏,是因爲那兒地形復雜,好藏身。既然他們喜歡藏,那咱們就去陪他們玩玩。”

“可是......”地老鼠看了一眼身後這幫歪瓜裂棗,咽了口唾沫,“真遇上了,咱們打不過啊。”

“誰讓你跟他們打了?”

江鼎睜開眼,看白癡一樣看了地老鼠一眼,“你是賊,我是懶人,瞎子是殘廢。咱們這種人,要是跟蠻子硬碰硬,那叫找死。咱們得用咱們的辦法。”

正說着,前方探路的瞎子突然勒住了馬繮。

他趴在馬背上,側着耳朵聽了一會兒,然後臉色一變,調轉馬頭沖了回來。

“標長!有情況!”

瞎子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透着一股子緊張,“前頭兩裏地,那個葫蘆口的位置,有馬蹄聲。聽動靜,大概二十騎左右,是蠻子的哨探!”

二十騎。

蠻族的哨探都是精銳中的精銳,騎術精湛,箭法如神。而江鼎這邊雖然有五十人,但真要打起來,估計一個照面就會被人家沖散。

隊伍裏頓時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剛才還吹牛逼的死囚們,此刻一個個臉色發白,有人甚至已經開始四處張望,尋找逃跑的路線。

“慌什麼。”

江鼎慢悠悠地從板車上坐起來,整理了一下衣領。他看了一眼四周的地形——這裏是一片開闊的雪原,只有前方那個葫蘆口是必經之路。

“老黃,把你做的那種‘加料’陶罐拿十個出來。”

“地老鼠,帶幾個人,去那邊的雪窩子裏挖幾個坑,把你那偷雞摸狗的本事拿出來,把這幾根絆馬索給我埋好了。記住,要那種看不出來的,要是讓蠻子發現了,老子就把你埋進去。”

“木匠,把你的彈射器架在板車後面,用枯草蓋住。”

江鼎一條條命令發布下去,語氣平穩得像是在指揮一場過家家。那種鎮定自若的氣場,讓原本慌亂的衆人稍微安下心來。

“啞巴。”

最後,江鼎看向那個一直守在自己身邊的巨漢。

“你最辛苦。待會兒蠻子來了,你就站在這路中間。”

“啊?”瞎子愣了,“那不是當活靶子嗎?”

“對,就是當活靶子。”江鼎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塊還沒吃完的風幹牛肉,扔給啞巴,“吃飽了,把你的刀亮出來,就在這兒磨刀。記住,要裝出一副很拽、很看不起他們的樣子。”

“那我們呢?”瞎子問。

“我們?”江鼎重新躺回了幹草堆裏,把手爐抱在懷裏,“我們當然是......裝死。”

......

一刻鍾後。

一支蠻族遊騎兵小隊出現在了葫蘆口的盡頭。

領頭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什長,他手裏提着彎刀,目光警惕地掃視着四周。但這片雪原太安靜了,除了風聲,什麼都沒有。

直到他看到了路中間的那個人。

一個像熊一樣的壯漢,正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木箱子上,手裏拿着一塊磨刀石,正在“霍霍”地磨着一把巨大的彎刀。

而在壯漢身後的幾輛板車旁,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十個穿着破爛號衣的大乾士兵。他們一動不動,像是已經凍死了,又像是睡着了,甚至還有幾個酒壇子滾落在地。

“什長,這是......”旁邊的蠻兵有些遲疑。

“一群醉鬼,或者是逃兵。”絡腮胡什長冷笑一聲,眼中的警惕變成了貪婪和殘忍。在他看來,這就是一堆送上門來的軍功和奴隸。

“大乾的軍隊,果然已經爛到根子裏了。”

什長舉起彎刀,舔了舔嘴唇,“兄弟們,沖上去!那個大個子留活口,帶回去做苦力。剩下的,全都砍了!那個坐在車上的......把他那身皮袍子給我扒下來!”

“殺!”

二十名蠻族騎兵發出一聲嚎叫,揮舞着彎刀,如同一群聞到了血腥味的餓狼,向着看似毫無防備的啞巴和那些“屍體”沖了過去。

近了。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那個一直低頭磨刀的啞巴突然停下了動作。他抬起頭,沖着那個疾馳而來的什長,露出了一個憨厚而又殘忍的笑容。

而在板車上“睡覺”的江鼎,也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睛。

“點火。”

他輕聲說道。

那些原本躺在地上的“死屍”,突然像詐屍一樣跳了起來。十幾點火星在風雪中亮起,緊接着,十幾個冒着黑煙的陶罐,在簡易彈射器的崩響聲中,劃過一道道拋物線,砸向了正在沖鋒的騎兵隊。

這不是什麼精準打擊。

這就是純粹的覆蓋。

啪!啪!啪!

陶罐在騎兵群中碎裂。裏面的猛火油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老黃往裏面加的那些佐料——白磷粉、硫磺,還有生石灰。

一旦接觸空氣,一旦遇到明火。

轟——!

一團團詭異的藍綠色火焰瞬間在雪地上炸開。那火不像普通的火,它帶着粘性,沾在皮甲上、馬毛上,怎麼甩都甩不掉,甚至用雪去撲,反而燒得更旺(因爲有生石灰)。

“啊——!!”

淒厲的慘叫聲瞬間撕裂了雪原的寧靜。

那是真正的鬼哭狼嚎。

“這就是我給你們上的第一課。”

江鼎坐在板車上,看着前方那如同煉獄般的場景,甚至還拿起手爐暖了暖手,語氣淡漠得讓人心寒。

“這叫......化學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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