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中軍大帳傳來的肅殺之氣,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冷冽幾分。
如果說死囚營是亂葬崗,充滿了腐爛和絕望的臭氣,那麼鎮北軍的親衛營就是一座精密運轉的絞肉機。這裏沒有哀嚎,沒有混亂,只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盔甲摩擦發出的鏗鏘冷響。
江鼎走在前面,腳下的羊皮靴踩在被掃得幹幹淨淨的硬土路上,發出並不明顯的聲響。
他身上還穿着那件帶着血污的破號衣,與周圍那些身披黑甲、腰挎橫刀的精銳親衛格格不入。但他走得很穩,目光甚至還有閒心去打量路邊那些用來照明的火盆——裏面燒的是上好的無煙碳,這讓他有些嫉妒地縮了縮脖子。
瞎子跟在他身後,那只一直不安分的手此刻老老實實地垂在身側。作爲老兵油子,他太清楚周圍這些“黑甲狼衛”的恐怖了。這些人看他們的眼神,就像是看幾只剛從糞坑裏爬出來的臭蟲,只要上面一聲令下,那幾十把橫刀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剁成肉泥。
啞巴倒是沒什麼反應,只是死死地抱着懷裏的那個破包裹,像是一頭護食的熊,警惕地盯着每一個試圖靠近江鼎的人。
“到了。進去吧,別亂看,別亂說話。”
帶路的副官在一座巨大的黑色牛皮帳篷前停下腳步,語氣冷漠地叮囑了一句,然後轉身掀開了厚重的門簾。
一股混合着炭火暖意和淡淡檀香的熱浪撲面而來。
江鼎眯了眯眼,享受般地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走了進去。
帳篷很大,地面上鋪着厚厚的羊毛氈毯,踩上去軟綿綿的。正中央擺着一個巨大的沙盤,四周插滿了紅藍兩色的小旗。在沙盤後面,一張鋪着虎皮的太師椅上,坐着一個正在擦拭長刀的男人。
他並沒有穿甲,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長衫,頭發隨意地束在腦後,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如刀削斧鑿般的側臉。
即使他沒有抬頭,即使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依然如山嶽般撲面而來。
那是一種久居上位、手握生殺大權才能養出來的“勢”。
江鼎沒有跪。
他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動作不卑不亢,甚至帶着幾分讀書人特有的散漫。
“死囚營,江鼎,見過將軍。”
瞎子和啞巴見狀,也慌忙跟着行禮,只不過瞎子的腿肚子明顯在打顫。
擦刀的聲音停了。
李牧之緩緩抬起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平靜,深邃,卻又像是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當他的目光落在江鼎身上時,江鼎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裏,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
“聽說,那個陷馬坑是你挖的?”
李牧之的聲音很低沉,帶着一種常年發號施令特有的沙啞。
“是。”江鼎回答得很幹脆。
“爲什麼?”
“爲了活命。”
“活命?”李牧之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死囚營三千人,都想活命。但只有你,想到了在爛泥坑裏藏身,還順手捅死了我的一個百夫長。”
那個被江鼎陰死的蠻族騎兵,雖然是敵人,但在武人眼裏,也是值得尊重的對手。
江鼎直起身子,目光坦然地迎上李牧之的審視。
“將軍,死囚營的規矩是,活下來的才有資格說話。至於手段......”江鼎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那雙還沾着泥的靴子,“我是個懶人,力氣小,跑得慢,不想跟蠻子拼命。所以我只能動動腦子,用最省力氣的辦法,讓他們去死。”
“懶人?”
站在一旁的副官忍不住冷哼一聲,“戰場之上,偷奸耍滑就是怕死!你這種人,若是放在我的營裏,早就被軍法從事了!”
江鼎轉過頭,看了一眼那個怒目而視的副官,臉上的笑容沒變,但眼神裏卻透出一股子涼薄。
“這位大人,若是怕死能殺敵,那我情願怕死一輩子。”
江鼎慢條斯理地說道,“昨天的戰報我也聽說了,正規軍的左翼防線,硬碰硬折損了三百兄弟,才擋住蠻子的一波沖鋒。而我們那個爛泥坑,三個人,零傷亡,換了一匹馬、一個人頭。大人覺得,這筆買賣,是您做得劃算,還是我做得劃算?”
“你——!那是運氣!”副官大怒,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江鼎淡淡地頂了回去。
“夠了。”
李牧之輕喝一聲,副官立刻閉嘴,退到一旁,但看着江鼎的眼神依然充滿了厭惡。
李牧之放下手中的布巾,站起身。
他很高,身形挺拔如鬆。隨着他的動作,一股無形的煞氣彌漫開來。他繞過沙盤,一步步走到江鼎面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三尺。
江鼎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那是怎麼洗都洗不掉的味道。
“你說得對,這世道,只要能殺敵,什麼手段都是好的。”
李牧之盯着江鼎看了許久,突然開口,“你的手,伸出來。”
江鼎一愣,但還是依言伸出了右手。
那是一雙典型讀書人的手,手指修長,雖然因爲這兩天的折騰多了些傷口和泥垢,但依然能看出缺乏長期握兵器的老繭。尤其是虎口處,因爲昨天那一記狠刺,崩裂的傷口還在滲着血絲。
“虎口震裂,說明你不會用矛。”李牧之點評道,語氣冷漠,“下盤虛浮,說明你沒練過武。眼神雖然狠,但那是被逼急了的狠,不是殺出來的狠。”
他抬起頭,看着江鼎的眼睛:“你是個聰明人,但不適合當兵。在這個地方,聰明人往往死得比傻子還快。因爲傻子只知道沖,而聰明人想得太多。”
“將軍教訓得是。”江鼎收回手,把手揣進袖子裏暖着,“所以我不想當兵,我想當個夥夫,或者管賬的先生。如果將軍能賞個臉,把我調去後勤營,哪怕是去喂馬,小的也感激不盡。”
聽到這話,旁邊的瞎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這是什麼場合?這是鎮北將軍的面前!別人要是能得到將軍的召見,早就哭着喊着求一個前程了,這小子倒好,張口就要去喂馬?
就連那個一直板着臉的副官,也被江鼎這毫無上進心的要求給氣笑了。
李牧之卻沒笑。
他深深地看了江鼎一眼,轉身走回太師椅坐下,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響。
“你想去後勤營?”
“是。”江鼎一臉誠懇,“那裏暖和,吃得飽,還不用天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可惜了。”李牧之搖了搖頭,語氣裏帶着一絲玩味,“我這人,最看不得聰明人偷懶。既然你腦子好使,又不想出力氣,那我就給你找個既能動腦子,又能省力氣的活兒。”
江鼎心裏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傳令。”
李牧之的聲音驟然變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死囚營江鼎,殺敵有功,擢升爲‘斥候標長’。即日起,領死囚營第七小隊,共計五十人,劃歸鎮北軍前鋒營節制。”
斥候?
標長?
江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哪裏是省力氣的活兒?斥候那是全軍最危險的兵種!要在荒原上跟蠻子的遊騎兵捉迷藏,那是真正的把腦袋提在手裏玩命!而且還是帶着死囚營的那幫烏合之衆?
這分明就是把他往火坑裏推!
“將軍......”江鼎剛想開口拒絕。
“怎麼?不敢?”李牧之打斷了他,目光如電,“你剛才不是說,要用最省力氣的辦法殺人嗎?斥候不用沖陣,不用攻城,只要你能把情報帶回來,你想怎麼躲、怎麼藏,那是你的本事。但若是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李牧之頓了頓,手掌輕輕按在刀柄上,“那留着你這個聰明腦袋,也沒什麼用了。”
赤裸裸的威脅。
江鼎看着李牧之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心裏暗罵了一句“老狐狸”。
這家夥哪裏是什麼悲情英雄,分明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資本家!這是看準了他江鼎不想死,又有點小聰明,所以要榨幹他身上的每一滴油水。
但形勢比人強。
在鎮北將軍的軍令面前,他一個小小的死囚,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屬下......領命。”
江鼎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
“很好。”
李牧之揮了揮手,像是趕蒼蠅一樣,“去領裝備吧。別死了,我等着看你的‘懶人兵法’,到底能給我帶回來多少蠻子的腦袋。”
......
從暖烘烘的中軍大帳出來,被外面的冷風一吹,江鼎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書生,你沒事吧?”瞎子湊上來,一臉擔憂地看着他,“斥候啊!那可是九死一生的活兒!咱們這點人,扔進荒原裏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江鼎沒有說話。
他抬頭看着陰沉沉的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臉上化成冰水。
如果是以前那個只知道碼字的江鼎,或許現在已經絕望了。但現在的他,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江鼎。
“九死一生?”
江鼎突然笑了,笑得有些陰冷,又有些狂妄。
他轉過頭,看着那個還在飄着狼旗的大帳,低聲喃喃自語:“只要有一線生機,我就能把它變成通天大道。李牧之,你想拿我當刀使?行,那我就讓你看看,這把刀一旦開了刃,到底有多快。”
“走!”
江鼎猛地一揮手,裹緊了身上那件破號衣,大步向着後勤處的方向走去。
“去哪?”瞎子問。
“去領裝備,去挑人。”江鼎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既然給了我五十個名額,那我就得好好挑挑。我要把這死囚營裏的渣滓、廢物、變態都找出來。正常人打不了的仗,瘋子能打;正規軍不敢幹的事,我們能幹。”
“那將軍不是說了嗎,要看我的‘懶人兵法’。”
江鼎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那就讓他見識見識,什麼叫......不對稱戰爭。”
......
後勤處。
負責分發物資的老軍需官一臉不耐煩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身酸臭的死囚。
“新來的斥候標長?給,這是你們的裝備。”
老軍需官隨手扔出來一堆東西:幾十把生鏽的鐵刀,幾捆快要爛斷的麻繩,還有一堆發黴的皮甲。
“就這些?”江鼎挑起一把全是缺口的戰刀,眉頭皺成了川字。
“愛要不要。”老軍需官翻了個白眼,“死囚營的爛命,還想要什麼好東西?陌刀?強弩?那是給親衛營的爺們兒用的,你們配嗎?”
江鼎沒生氣。
他放下那把破刀,目光在庫房裏掃視了一圈,最後定格在了角落裏的一堆無人問津的雜物上。
那裏堆着幾大桶黑乎乎的猛火油,還有幾百個用來裝水的破陶罐,以及一大堆沒人要的生石灰。
“大人,那些破爛,應該沒人要吧?”江鼎指了指那個角落。
“那是準備扔掉的廢料。”老軍需官瞥了一眼,“怎麼?你們這幫叫花子連垃圾都要撿?”
“我們要了。”
江鼎走過去,拍了拍裝猛火油的木桶,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在冷兵器時代,大多數人都迷信刀槍劍戟的鋒利。但作爲一個擁有現代靈魂的人,江鼎很清楚,真正的殺人利器,往往不是刀,而是化學,是物理,是那些看起來不起眼的“旁門左道”。
“瞎子,讓兄弟們把這些都搬走,一滴油都別剩下。”
江鼎轉過身,看着正在搬東西的啞巴,眼中閃爍着一種危險的光芒。
“我們要去荒原上跟蠻子玩捉迷藏了。既然裝備不如人,那就給他們準備點‘驚喜’。”
“什麼驚喜?”瞎子看着那些石灰和火油,心裏有些發毛。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江鼎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那副慵懶的模樣又回到了他臉上。
“行了,搬完東西,咱們先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去死囚營裏挑人。記住了,我只要那種眼神裏有光、不想死的瘋子。老實巴交的,一個都不要。”
風雪更大了。
但在這一刻,這支未來將震動天下的“北涼幽靈軍”的雛形,就在這一堆破爛和垃圾中,悄然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