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粒灑在石板上的聲音，細碎而密集，像一場微型的雪崩。
阿秀蹲在倉庫角落，借着通氣孔透下的天光，一粒粒清點着剛剛從青山盟換回來的物資。粗鹽、糙米、幾塊風幹的獸肉，還有兩小包珍貴的針線和一把半舊的鐵犁頭。
她的手指劃過鹽袋粗糙的表面，指尖傳來微微的溼黏感。不是鹽的潮氣，是某種……更滑膩的東西。
她皺起眉，將鹽袋拖到光線下。麻袋底部，靠近縫合線的位置，有一小塊不起眼的暗褐色污漬。她湊近聞了聞，沒有鹽的鹹腥，反而帶着一絲極淡的、甜膩到讓人作嘔的香氣。
引獸香。
阿秀的心髒猛地一沉。這是獵戶用來引誘低階妖獸的香料，對嗅覺靈敏的魔物同樣有效。如果把這種沾了引獸香的東西留在營地倉庫，尤其是在地下溶洞這樣相對封閉的環境裏……
後果不堪設想。
“阿秀姐，點完了嗎？”負責搬運的小夥子鐵柱探進頭，“外頭林風說，這批貨急着入庫，盟裏催得緊。”
林風。
阿秀眼底閃過一絲冷光。這個青山盟派來學習的學徒，從一開始就對營地若即若離，眼神裏的探究多過認同。最近幾次物資交接，都是他經手。
“快了。”阿秀不動聲色地將鹽袋拖到陰影裏，用其他麻袋蓋住，“鐵柱，你去請蘇姐姐和栓子叔來一趟，就說……新到的犁頭有點問題，需要商量怎麼改。”
支走鐵柱，阿秀迅速檢查了其他物資。糙米袋的夾層裏，她摸到了幾粒堅硬、不屬於谷物的東西，某種幹燥的植物種子，她不認識，但本能地覺得不對勁。獸肉看似正常，但捆綁的草繩打結方式，和營地教的簡易繩結略有不同，更像……某種傳遞信息的暗號。
她的後背滲出冷汗。
這不是疏忽，是精心策劃的滲透和破壞。目標不僅僅是擾亂營地，很可能是要引魔物入洞，或者傳遞營地的確切位置給外部敵人。
必須立刻行動。
但怎麼行動？直接扣下林風？打草驚蛇。青山盟的態度曖昧不明，百裏春風雖有結盟之意，但盟內派系復雜。萬一林風背後還有人……
阿秀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想起蘇蟬前幾日私下跟她說過的話：“阿秀，你是我們中間心思最細的。往後營地大了，人多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些事，你得學着看，學着判斷，在不動聲色間化解危機。”
現在，就是考驗。
蘇蟬和栓子叔很快趕來。阿秀沒多說，只是將發現的異常一一指給他們看。
栓子叔的臉瞬間鐵青，老礦工的手捏成了拳頭，骨節發白：“狗娘養的……老子挖了一輩子地，最恨這種背後捅刀子的玩意兒！”
蘇蟬沉默地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一點點沉下去，像結冰的深潭。她伸手捻起一粒那種陌生的植物種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又輕輕碾碎。
“醉仙草磨成的粉。”她聲音很輕，卻帶着寒意，“少量吸入會使人昏沉，過量則致幻，甚至損傷神魂。混在米裏，不易察覺。”
“蘇姐姐，怎麼辦？”阿秀壓低聲音，“直接拿下林風？”
蘇蟬搖了搖頭。她走到倉庫門口，望向營地中心。孩子們正在空地上練習新學的“地固符”，雖然歪歪扭扭，但符文亮起的微光，讓昏暗的溶洞都溫暖了幾分。遠處，栓子嫂帶着幾個婦女在清理新開辟的苔蘚田，更遠處，鐵心叮叮當當的打鐵聲規律地傳來。
這個剛剛有了點生氣的營地，經不起一場內部動蕩，也經不起外部勢力的直接沖突。
“林風不能動，至少現在不能。”蘇蟬轉過身，目光銳利，“動了他，就等於告訴青山盟裏不安分的人，我們發現了。他們會更隱蔽，或者……狗急跳牆。”
“那這些……”栓子叔指着那些有問題的物資。
“處理掉，但要做得像是自然損耗或意外。”蘇蟬思路清晰，“鹽受潮結塊不能用了，米被老鼠啃了，肉……不小心掉進暗河沖走。阿秀，你去辦，做得幹淨點。”
“那林風背後的人呢？就這麼算了？”栓子叔不甘心。
“不算。”蘇蟬走到牆邊，那裏掛着一幅她手繪的、越來越詳細的營地周邊地形圖，包括已知的礦道、暗河、潛在的危險區域以及青山盟幾個已知哨卡的位置。
她的手指落在地圖上一個空白區域，那裏標記着一個問號。
“林風每次交接物資，走的都是固定路線，但每次都會在這片區域‘耽擱’一會兒，說是查看標記，防止迷路。”蘇蟬指尖點了點那個問號，“阿秀，你心細，腿腳也利索。從明天開始，你不用管倉庫了。”
阿秀抬起頭。
“我要你暗中盯着林風，特別是他單獨行動的時候。不要跟得太近，記住他的每一個異常舉動，尤其是……他可能在給誰留下標記，或者從誰那裏接收指令。”蘇蟬的目光落在阿秀臉上，帶着沉重的托付，“這件事，只有我、栓子叔和你三個人知道。你的發現，直接匯報給我。明白嗎？”
阿秀感到肩頭一沉，但一股灼熱的氣息也從心底升起。這不是簡單的勞動，這是守衛家園的暗戰。她重重點頭：“明白！”
“栓子叔，”蘇蟬轉向老礦工，“營地內部的防御輪值和人員排查，要更細致。尤其是新來的、和青山盟接觸多的人。不是要搞得人心惶惶，而是要心裏有數。同時，加快‘尋火標記’的改良，舊的標記方式可能已經泄露了。”
“交給我！”栓子叔啐了一口，“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魎在作怪！”
安排妥當，蘇蟬獨自走到“薪火祭壇”前。微弱的符文光芒映着她的臉，平靜之下，是洶涌的暗流。
她不怕正面的敵人，哪怕再強大。趙家的圍剿、魔物的侵襲，都可以用勇氣、智慧和集體的力量去對抗。
但背叛和滲透不同。它從內部滋生，腐蝕信任，瓦解團結。尤其是當這種背叛可能來自“盟友”時，處理起來更是如履薄冰。
百裏春風……他知道嗎？還是默許？或者，他本身也控制不住盟內某些人的野心？
玉尺在懷中微微發燙，像是感應到了她紛亂的思緒。視野邊緣，金色的文字悄然浮現：
【檢測到潛在文明威脅：內部滲透與背叛風險】
【建議：鞏固內部認同，建立初級審查與忠誠評估機制】
【注意：過度猜疑將損害團結，需把握平衡】
平衡……
蘇蟬咀嚼着這兩個字。是的，不能因噎廢食，不能因爲幾個可疑者就關上大門，切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但也不能天真地認爲，光靠善意就能換來純粹的忠誠。
文明的火種，不僅需要燃料（知識、勞動），需要氧氣（與外界的交換），也需要一道堅固的壁障，來阻擋試圖熄滅它的狂風和惡意。
她轉身，走向營地的“學堂區”。狗兒正在那裏，帶着幾個稍大的孩子，復習昨天教的符文組合。
“狗兒，”蘇蟬叫住他，“從明天起，晚上的識字課，加一點新內容。”
“蘇姐姐，加什麼？”狗兒眼睛一亮。
“講點故事。”蘇蟬說，“不講神仙妖怪，就講……很久以前，一群人如何在絕境中互相扶持，如何因爲信任而生存，又如何因爲背叛而陷入險境的故事。”
狗兒似懂非懂，但還是用力點頭：“好！我去準備！”
蘇蟬摸了摸他的頭。有些道理，有些警惕，需要像種子一樣，早早種下。在孩子們心裏種下團結、勞動、創造的理念，同樣也要種下對“背叛”和“陰謀”的初步認知。
這不是讓他們變得冷漠，而是讓他們在未來更復雜的環境中，能保護好自己，保護好這個正在艱難成長的集體。
夜深了。
營地大部分人已沉入夢鄉。阿秀隱匿在溶洞入口附近一處天然的岩石縫隙後，目光如鷹隼，緊緊盯着下方礦道中那個正在“例行巡查”的身影——林風。
林風走得很慢，不時停下，用手中的礦鎬在岩壁上敲敲打打，看上去像是在檢查岩層穩固性。但阿秀注意到，他每次敲擊的節奏、位置，似乎都有某種規律。而且，他的目光總會若有若無地掃過幾個固定的、毫不起眼的角落。
忽然，林風在一個岔道口停了下來。他左右張望了一下，迅速彎下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東西，塞進了岩壁底部一道不起眼的裂縫裏。
塞完後，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用腳將附近的碎石撥了撥，掩蓋住痕跡，然後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巡查”。
阿秀的心跳加速。她沒有動，耐心等待着。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另一道黑影，從相反方向的礦道中悄然出現。
那人身形矮小，動作輕捷，同樣警惕地觀察四周後，迅速摸到林風藏東西的裂縫，伸手掏出了那個小物件，看也不看就塞進懷裏，隨即像幽靈般消失在黑暗的礦道深處。
整個過程，寂靜，迅速，沒有一句交流。
阿秀屏住呼吸，直到兩人的身影都徹底消失，礦道重歸死寂，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後背的衣襟已被冷汗溼透。
她看清了後來那個人的大致輪廓，雖然蒙着面，但某些習慣性動作……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是青山盟的人？還是……其他勢力？
信息太少。但至少確定了兩點，林風確實是內鬼。他背後有一個組織嚴密、行動謹慎的聯絡網。
阿秀悄無聲息地退走，沒有去動那個藏匿點。她要立刻將這個情況報告給蘇蟬。
危機如同潛伏在暗河下的水草，已經悄然纏上了“初火營地”的腳踝。
而營地的應對，才剛剛開始。真正的考驗，或許不在魔物，不在趙家，而在這些來自“盟友”陰影中的匕首。
夜還很長。溶洞深處，那簇名爲“文明”的火苗，在寒風中搖曳，卻依舊倔強地燃燒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