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沒有血腥，沒有陰謀，也沒有那令人窒息的、愛而不得的痛楚。只有滿目燦爛到灼眼的陽光，和鼻尖縈繞的、清甜的扶桑花香。
十三年前，崔府後花園。
他看見年少的自己，十五歲，身量還未完全長開，穿着半舊的練功服，蹲在花圃邊，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幾株剛移栽的、蔫頭耷腦的扶桑花苗。泥土沾了滿臉，他卻渾然不覺，只專注地盯着那點脆弱的綠色。
“昭哥哥！”
清脆如銀鈴的呼喚自身後響起。他回頭，看見十二歲的趙嵐曦提着裙擺跑來，發間綴着的明珠在陽光下跳躍。她蹲到他身邊，好奇地看着花苗，又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碎星。
“你又在種扶桑呀？它們能活嗎？西洲不是比京都冷好多？”
“能的。” 少年沈延昭語氣篤定，耳根卻悄悄紅了，“我向花匠請教了法子，在院子裏搭了暖棚。等它們都開了花…” 他頓了頓，鼓起勇氣，側頭看向身邊明媚如朝陽的少女，聲音不自覺地放輕，“曦兒，你曾說，將來成親時，要京都的街道都鋪滿扶桑花。”
小郡主托着腮，眨了眨眼，似乎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隨口說過的話，咯咯笑起來：“是呀！那多好看！”
少年看着她毫無陰霾的笑顏，心口漲得滿滿的，一種近乎莽撞的勇氣沖上頭頂。他轉過身，正對着她，目光灼灼：“若我…若我將來能做到，你可願…嫁我？”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嚇了一跳，心跳如擂鼓，臉頰燒得厲害，卻固執地不肯移開目光，忐忑又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宣判。
小郡主顯然也愣住了。她歪着頭，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噗嗤”笑出聲，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帶着少女特有的嬌憨與天真：“昭哥哥，你說什麼呢！本郡主的婚事，哪能如此草率？”
她站起身，望向遠處湛藍的天空，聲音清脆，帶着對未來毫不懷疑的憧憬：“我要嫁的人呀，要麼就像我外祖父那樣，學富五車，溫潤儒雅，是個頂天立地的文臣首輔；要麼…就要像我堂伯那樣，勇冠三軍，精忠報國，是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她說完，又低頭看向仍蹲在地上的少年，笑容燦爛無邪：“昭哥哥，你可要加油呀！”
少年沈延昭仰望着她，陽光有些刺眼。他重重地點頭，一字一句，許下鄭重的諾言：“我知曉了！曦兒，明日我便啓程去西洲邊關，追隨父親。我一定…一定會成爲像父親那樣的大將軍。你…你可願等我三年？”
等我功成名就，等我足以配得上你，等我…十裏紅妝，娶你回家。
小郡主似乎被他眼中那份罕見的、近乎執拗的認真震住了。她怔了怔，隨即眉眼彎彎，笑容比滿園的扶桑花苞更加動人：
“好呀！昭哥哥可要快些回來！”
畫面陡然切換。秋日的京都，涼意蕭瑟。
十八歲的沈延昭，臉上早褪盡了最後一絲稚氣，只有被風沙磨礪出的冷硬線條，和一雙沉靜得近乎死寂的眼眸。
兩年前，西洲城破，那場那場蓄謀已久的背叛與屠殺，帶走了他的父親和兩位兄長。千斤重擔、血海深仇，連同沈家軍殘破的旗幟，一同砸在了他的肩上。
傷口疊着傷口，鮮血洗刷鮮血。他迅速地被戰爭催熟，被責任壓鑄，長成了一柄沉默、鋒利、時刻繃緊的劍。
支撐他熬過一個個瀕死瞬間的，除了復仇的火焰，便是心底那點微光：等西洲穩住，他就回去。回去告訴她，他成了大將軍，雖然過程慘烈，但他做到了她曾說過的“勇冠三軍”。回去問她，是否還願意…等他。
他幾乎是不眠不休，將防務交接給可信的副將，便帶着一身未愈的傷和滿心劫後餘生般的急切，跳上了回京的馬車。日夜兼程，風餐露宿，傷口在顛簸中崩裂又結痂，他渾然不顧。
他迫不及待地尋到後花園，卻在即將踏入月洞門的刹那，猛地刹住了腳步。
涼亭中，紫藤花架下，一對璧人相視而立。
十五歲的趙嵐曦，已是亭亭玉立，容顏盛極。她穿着鵝黃色的襦裙，臉頰微紅，眸中含羞，正仰頭看着面前溫文爾雅的青年——裴湛。
裴湛上前一步，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曦兒，你我既已定親…可否，許我一親芳澤？”
趙嵐曦羞得低下頭，卻沒有抽回手，只嬌嗔道：“裴郎…你、你怎的如此猴急…”
“我好不容易才求得崔首輔應允，前來見你一面。” 裴湛的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懇切與深情，“下次相見，又不知何時。曦兒……便允我一次，可好？”
少女的沉默，便是默許。
裴湛微笑着，緩緩俯身靠近。
暗處，沈延昭死死攥着手中的爲她精心準備的及笄禮，木質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裏。他站在那裏，像一尊突然被抽去靈魂的石像。陽光透過紫藤花的縫隙，斑駁地落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只有刺骨的寒冷，和心髒被生生掏空後，那空洞洞的、呼嘯着穿堂風的劇痛。
原來…他日夜兼程，跨越千裏風沙，還是遲了。
遲了半月，便遲了一生。
他看着她羞澀閉目，迎接另一個男人的親吻；看着裴湛臉上那刺目的、志得意滿的溫柔。
錦盒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輕響，掉在鋪着落葉的青石板上。他沒有去撿，只是緩緩地、僵硬地轉過身，一步一步，遠離了那幅刺痛他雙眼的畫面。
背脊挺得筆直，仿佛還能支撐住那身沉重的甲胄，和裏面那顆驟然死去的心。
也好。
他麻木地想。
嫁給裴湛…也好。至少他是個文人，不會像他這般，是個朝不保夕的武將，說不定哪天就馬革裹屍，讓她年紀輕輕便守寡……
這自欺欺人的念頭，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無邊的黑暗與鈍痛，徹底淹沒了他。
西洲，鎮國將軍府。
沈延昭猛地從這場過於清晰、痛楚宛如昨日的夢境中驚醒，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宿醉的頭痛並未如期而至，反而有一種……溫暖而踏實的包裹感。鼻尖縈繞的不再是邊關風沙或血腥酒氣，而是一縷極淡的、屬於她的馨香。
他怔了怔，僵硬地轉動脖頸。
月光清輝下，趙嵐曦正沉睡着，依偎在他懷中。她的臉頰貼着他的胸膛，呼吸輕柔，一只手無意識地搭在他腰間。
而他正以一個全然占有的姿態，緊緊擁着她。
昨晚的記憶碎片涌來——紅綃的詛咒，飛濺的鮮血，她握住他手的堅定，還有最後倒向的，這片唯一令他感到安寧的溫度。
是她照顧了他一夜。
心髒不受控制地急跳起來，伴隨着夢境殘留的劇痛與眼前溫存的巨大反差，讓他幾乎窒息。他屏住呼吸，貪婪又恐懼地看着她安睡的容顏。
指尖微動，幾乎想觸碰她近在咫尺的臉頰，卻懸在半空，顫抖着，不敢落下。
當年，他也是這樣，懷揣着滿腔熱望奔向她，得到的卻是錐心刺骨的一幕。如今，這失而復得的溫暖擁抱，這夜半無意識的依偎，是真的嗎？
還是另一場更殘忍的鏡花水月？
他閉上眼，壓下喉間的哽塞，終究無法抗拒這片刻的沉溺。極輕地低下頭，將一個顫抖的、承載了太多痛楚與渴望的吻，珍重又絕望地印在她眉心。
曦兒……
如果這是補償，是憐憫，甚至是新一輪的戲弄……也請讓這幻夢，停留得再久一些。
“將軍！軍中急報！城外發現楊鉞蹤跡！”
福鬆急促的敲門聲，如同最凜冽的警鍾，敲碎了他偷來的片刻沉溺。
他渾身一僵，猛地睜眼，看着懷中人，眼中閃過劇烈的掙扎。最終，他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極其緩慢地鬆開懷抱，爲她掖好被角，然後決然起身，披上冰冷的外袍。
月光在他離去的背影上，投下一道孤絕而沉重的陰影。那溫暖一時的床榻，頃刻間，又恢復了無邊的空寂與寒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