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星眠因震驚而屏息時,書桌後的男人忽然有了動作。
他似是極其疲憊,將那張照片反扣在桌面上,指骨用力抵着眉心,發出一聲壓抑的嘆息。
隨後,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空酒杯,大步朝着門口走來。
夏星眠心頭一驚,下意識地閃身躲進了走廊轉角厚重的陰影裏。
那一刻,她聽到夏聞笙沉重的腳步聲與她擦肩而過,並沒有在這個樓層停留,而是徑直下了樓,似乎是去拿酒,又或是去透氣。
書房空了。
那張被反扣在桌上的照片像是有着致命的引力,牽引着夏星眠邁開腳步。
夏星眠咬着唇,趁着樓下傳來冰箱開合的聲音,赤着腳飛快地溜進書房。
書房裏彌漫着濃烈的煙草味和那股獨屬於他的冷冽沉香。
她幾步沖到寬大的紅木書桌前,手有些發抖,伸向那張被扣住的舊照片,將它翻了過來,捧在手心。
借着昏黃的台燈光線,她終於徹底看清了上面的細節。
照片邊緣已經被捏得發皺。
畫面像素不高,顆粒感很重,卻依然能看清那個縮在陰影裏的少年。
他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卻瘦得像把骨頭,手腕和腳踝上都纏着鐵鏈。
身上那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襯衫被血浸透,半幹的血痂糊在臉上,只露出一雙狼崽子般凶狠又警惕的眼睛。
那是夏聞笙。
是如今這個在京圈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被人尊稱爲“佛子”的男人。
而鐵欄杆外那個穿着粉色公主裙,手裏捧着白面饅頭的小女孩,扎着兩個羊角辮,笑容傻乎乎的。
那是六歲的她。
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片段,像被一把尖刀突然挑開。
六歲那年,夏家老宅的花園深處,假山後面有一個廢棄的通氣口。
她總是聽到那裏有聲音。
那時候傭人告訴她,那是關野狗的地方,不許靠近。
她不信,偷偷省下早飯的饅頭,每天跑去塞進那個黑乎乎的洞口。
“小狗狗,吃飽了就不叫了哦。”
她以爲那是只被遺棄的小狗。
原來,那是一頭被囚禁的“怪物”。
“砰!”
書房的門被一股巨力撞開,實木門板狠狠砸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
夏星眠渾身一震,手裏的照片還沒來得及放下,一道黑影已經沖到了面前。
“誰準你進來的!”
聲音嘶啞,帶着極度壓抑的暴戾。
手腕傳來劇痛。
夏聞笙一把奪過她手裏的照片,動作粗暴。
他力氣大得嚇人,夏星眠被甩得踉蹌後退,腰背撞在堅硬的書桌邊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夏聞笙……”
“閉嘴!”
夏聞笙根本不敢看她。
他死死攥着那張照片,脆弱的相紙在他掌心瞬間被揉成一團廢紙。
他胸膛劇烈起伏,那雙平日裏深不可測的眸子,此刻布滿了猩紅的血絲。
不是憤怒。
是恐慌。
一種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露出潰爛傷口的極度恐慌。
“出去。”
夏聞笙背對着她,聲音在發抖,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玻璃渣,“滾出去!”
他不想讓她看見。
他甚至不敢回頭確認她此刻的表情。
是嫌棄?是惡心?
他在她面前裝了那麼久的人,披着光鮮亮麗的皮囊。
可這一刻,皮囊碎了。
裏面那個在地下室裏吃生肉、喝髒水、爲了活命跟狼狗搶食的私生子,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陽光下。
“我不走。”
夏星眠扶着桌沿站穩,聲音雖然還在抖,卻並沒有挪動腳步。
“你……”夏聞笙猛地轉身。
他一步步逼近,將夏星眠困在書桌和他的胸膛之間。
“不走?”
夏聞笙抬起那只帶着猙獰傷疤的左手,狠狠掐住夏星眠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自己。
“看清楚了嗎?夏星眠。”
他把那團被揉爛的照片舉到她眼前,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
“這就是你一直喊的大哥。”
“這就是夏家真正的種。”
“你以爲我是什麼高貴的繼承人?”夏聞笙笑出了聲,笑意卻未達眼底,“我是個野種。是夏正國那個老東西年輕時犯下的‘錯誤’。”
“爲了掩蓋這個錯誤,他把我關在地下室整整五年。”
“他像熬鷹一樣熬我,不給飯吃,不給光亮,讓我去跟狗搶吃的,想把我馴化成一條聽話的看門狗。”
每一個字,都狠狠釘進夏星眠的心髒。
原來如此。
怪不得他對夏家沒有一絲感情。
怪不得他能毫不留情地把親生父母的臉面踩在地上。
因爲在這個家裏,他從來沒有被當成人看過。
而在他暗無天日、與蛆蟲爲伍的那幾年裏,她這個“假千金”,卻穿着漂亮的裙子,住在灑滿陽光的房間裏,享受着原本應該屬於他的資源。
甚至,還無知地把他當成一條狗,施舍那一點點剩飯。
羞恥感和心痛交織在一起,讓夏星眠幾乎無法呼吸。
“惡心嗎?”
夏聞笙看着她蒼白的臉,眼神一點點冷下去,那是自暴自棄後的絕望。
“覺得髒是吧?”
他鬆開掐着她下巴的手,像是在甩掉什麼髒東西,後退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那就滾遠點。”
他指着大門,眼神陰鷙,“滾回你的光亮裏去,別在這裏礙眼。我這種從爛泥裏爬出來的東西,不配讓你看。”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
“噠、噠。”
還沒等夏聞笙走出兩步,一雙溫熱的手臂突然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夏聞笙身體一僵。
“放手。”他咬牙切齒。
“不放。”
夏星眠把臉貼在他僵硬緊繃的背脊上,雙臂用力收緊,勒得他襯衫皺起。
“你又要推開我。”
女孩的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委屈得不行,“領證的時候你說我是你的,在床上的時候你說我是你的,現在你又要趕我走。”
“夏聞笙,你是不是有病?”
夏聞笙閉上眼,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有病你第一天知道?鬆手,別逼我傷你。”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如果不推開她,他怕自己會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
“那饅頭其實挺硬的。”
身後突然傳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夏聞笙一愣。
夏星眠繞到他身前。
她沒有鬆開手,依舊緊緊環着他的腰,仰起頭,那雙溼漉漉的眼裏沒有任何嫌棄。
只有滿滿的心疼。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他緊抿的薄唇,像是要撫平他所有的不安。
“那個通氣口太小了,每次塞進去的時候,皮都會蹭掉。”
夏星眠吸了吸鼻子,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讓夏聞笙指尖輕顫。
“對不起啊,夏聞笙。”
她踮起腳尖,努力湊近他冰涼的臉頰,聲音哽咽卻堅定。
“那時候我太小了,不懂事。”
“那個饅頭肯定冷硬得像石頭一樣,很難吃吧?”
“對不起……當時沒給你熱一熱。”
崩——
夏聞笙腦子裏那根緊繃了二十多年的弦,斷了。
所有的防備、所有的自厭、所有的僞裝,在這一句“沒給你熱一熱”面前,潰不成軍。
她沒有嫌棄他是狗。
她只是心疼那個少年吃得太差。
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她是唯一的一束光。
哪怕那束光當時並沒有照亮整個黑暗,卻在那顆死寂的心髒裏,種下了一顆名爲“渴望”的種子。
夏聞笙眼底的猩紅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碎的水光。
他低下頭,看着懷裏哭成淚人的女孩,喉結劇烈滾動。
良久。
他抬起那只一直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輕輕扣住了她的後腦勺。
然後,猛地用力。
將她死死按進懷裏。
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融爲一體。
“笨蛋……”
夏聞笙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栗,“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那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書房裏安靜下來。
只有兩顆心跳聲,逐漸重疊在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夏星眠在他懷裏蹭了蹭眼淚,從他懷裏抬起頭。
她看着夏聞笙手裏那張已經被揉得不成樣子的照片,伸手拿了過來,一點點撫平上面的褶皺。
“夏聞笙。”
“嗯。”男人低低應了一聲,下巴抵着她的發頂,貪戀着這份溫度。
夏星眠把照片放進胸口的口袋裏,貼着心口的位置。
她抬起頭,眼神清亮。
“帶我去那個地下室看看,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