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導航找到小男孩描述的那個位於別墅小區附近的便利店時,已近午夜。
陸霆淵這才發現這裏離他姐姐陸南風和姐夫沈修宴住的別墅區特別近。
來不及想,便利店的白色燈光在空曠的街角顯得格外孤寂清冷。陸霆淵放緩車速,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周圍。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捕捉到了那個纖弱身影。
單若伊穿着一條淺白色連衣裙,外面隨意罩了件不合時節的薄款牛仔外套,正無力地靠在便利店外牆冰冷的瓷磚上。她微微佝僂着身體,低着頭,長發凌亂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一只手用力按着太陽穴,另一只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微微蜷曲。
即使隔着一段距離,陸霆淵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被發燒擊垮後的虛弱和無助。
他猛地將車刹停在她面前,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短促而尖銳的聲響。
推開車門,長腿一邁,三步並作兩步跨到她面前。
單若伊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擾,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臉上是不正常的酡紅,如同晚霞燒灼過境,嘴唇卻幹裂蒼白。額前和鬢角的碎發被冷汗徹底浸溼,狼狽地黏在光潔的額角和頸側。那雙在廢墟下曾亮得驚人、閃爍着求生欲的眼睛,此刻因爲高燒而顯得迷蒙、渙散,失去了焦點,蒙着一層水汽。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神裏是全然的陌生和一絲被打擾後的困惑,花了很大的力氣,瞳孔才勉強對準焦,辨認出眼前這個高大的、帶着一身夜晚寒氣的男人。
“陸······陸先生?”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撕裂,帶着難以置信的驚愕。
陸霆淵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悶悶地疼。
他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直接俯身,一手穩穩地穿過她纖細的膝彎,另一只手有力地環住她單薄的背脊,微一用力,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重量輕得讓他心驚。
“啊!”單若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身體瞬間僵硬如石。突如其來的失重感和男性強烈而陌生的氣息完全包裹了她,讓她因受驚而本能地掙扎起來,“你······你幹什麼?放我下來······我自己可以······”
她的掙扎虛弱無力,像羽毛拂過。
“別動。”陸霆淵的聲音低沉,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抱着她的手臂穩如磐石,徑直走向副駕駛,“你想暈倒在半路上嗎?”
他拉開車門,動作算不上溫柔,將她妥善地塞進座位,拉過安全帶,“咔噠”一聲利落地扣好。
整個過程快得讓單若伊完全來不及反應。
她暈乎乎地陷在昂貴柔軟的真皮座椅裏,只覺得天旋地轉,渾身骨頭縫裏都透着酸痛和寒意。鼻尖縈繞的是車內清冽的冷杉香氛,混合着身邊男人身上傳來的、帶着體溫的、幹淨而侵略性的氣息,與她記憶中廢墟下的味道截然不同,卻同樣讓她無所適從。
她偏過頭,看着陸霆淵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側臉線條在車外流轉的光影裏顯得冷硬而緊繃,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她想開口詢問,可喉嚨幹痛得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沉重的眼皮不斷耷拉下來,身體深處泛起的寒意讓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只能無力地蜷縮起來,將自己更深地埋進座椅的包裹中,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去市中心醫院,謝謝。”她強撐起眼皮說了一句。
陸霆淵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將車內的暖氣調高了幾度,又將帶出來的外套蓋到她身上。
然後一腳油門,車無聲而迅猛地加速,平穩地匯入夜晚依舊川流不息的車河,平穩地向着市中心醫院駛去。
車內暖氣開得很足,驅散着從窗外滲入的寒意,也仿佛將外界的一切喧囂都隔絕開來,形成一個短暫而封閉的空間。
陸霆淵專注地看着前方的路況,眼角的餘光卻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瞥向副駕駛座上的身影。
最初的掙扎和緊繃過後,極度的虛弱和高燒帶來的昏沉徹底攫住了單若伊。她歪着頭,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經失去了維持清醒的力氣。呼吸變得略微沉重,帶着因病而滯澀的雜音,長長的睫毛如同被雨打溼的蝶翼,安靜地覆蓋在眼瞼上,隨着車輛的輕微顛簸而細微顫動。
她睡着了。或者說,是昏睡了過去。
這種毫無防備的、徹底繳械的狀態,與廢墟下那個即使意識模糊,也依舊死死抓着他,用微弱聲音說話給他加油打氣的女孩,判若兩人。
那時的她,雖然脆弱,眼裏卻燒着一種近乎執拗的求生火焰。而現在,這火焰似乎被高燒耗盡了燃料,只餘下灰燼般的疲憊與蒼白。
路燈的光影飛速掠過車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斑駁。那一刻潮紅、那一刻慘白的臉色,在光影交錯間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陸霆淵甚至能看清她鼻尖滲出的細小汗珠,以及那兩片幹裂起皮的嘴唇無意識翕動的微弱幅度。
他握着方向盤的指節不自覺地收緊。
一種非常陌生的情緒,悄然在他冷靜自持的心湖裏投下一顆石子,漾開圈圈漣漪。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純粹的負責,那七個小時的相依爲命,在脫險、被她拒絕結婚後便已被他理性地劃定爲一場意外,彼此兩清。
這感覺更復雜。像是一根極細的絲線,無形中從那片黑暗的廢墟延伸出來,纏繞至今。看着她現在這副樣子,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壓迫感十足的狹小空間,感受到了她的顫抖,她的恐懼,以及她抓住他時,那冰冷的、絕望的力度。
他甚至能回憶起,在意識模糊的邊界,她的額頭曾無意間蹭過他的頸側,那灼熱的溫度,與此刻車內暖氣營造的溫暖截然不同,帶着一種生命正在被消耗的、驚心的質感。
車廂內過於安靜,只有她不太平穩的呼吸聲,以及引擎低沉的嗡鳴。這安靜放大了所有細微的感知。
此刻她身上沒有香水味,只有淡淡的清香,混合着汗溼的味道。這氣息與他車內置入的冷杉香氛格格不入,卻奇異地占據了一席之地。
他下意識地將車速又放緩了些,盡量避免任何可能驚擾她的顛簸。目光再次快速掃過她沉睡的側臉,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精準定義的煩躁縈繞在心頭。
他們本是不該有交集的兩條平行線。
一場天災強行將他們扭曲在一起,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
現在,災難過去,生活看似回到正軌,但這突如其來的深夜求助,和她此刻毫無保留呈現在他眼前的脆弱,都在無聲地提醒他——那七個小時,並非一場可以輕易醒來的噩夢。
它留下的痕跡,遠比想象中更深,更難以擦拭。
而這個叫做單若伊的女孩,也並非一個可以簡單從記憶中清除的符號。
她就坐在他身邊,呼吸微弱,命運在那一刻,又一次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短暫地與他捆綁在了一起。
而他,似乎無法真正做到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