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映殘陽,湖面橘黃一片,麻雀成小山聚集,對大門思忖,這人怎還不來?
江映西胳膊肘擱在窗沿上,想第一時間見到這個人。
咦。
來人了。
個高臉圓,肚子滾滾,邊走還在抽煙,不會就是他吧?
仔細留神,那人沒上這屋來,還好不是。
怎麼說,她這人還是對顏值有要求的。
又有腳步,這次人長得不高,樣貌倒還將就,小寸頭看着精神,但着裝品味堪憂。
也不是這屋人。
繼續窺視,有的成雙入對,有的三五成群,夜幕四合,都不上她這屋來。
在窗邊站的手都凍僵了,回室內找個暖和地兒。
侍應生上了兩串奶皮子糖葫蘆,開胃甜食。
江映西無事拿起一串,咬一口,嘎嘣脆,但這味道很難形容,這家做的不正宗。
慢悠悠站到過道上去,來一高個兒,相貌平平,衣品還算考究,他盯着江映西看了幾秒,開口:“小姐,麻煩讓讓。”
“抱歉。”
擋道了。
轉過身,周裏京出現在她面前,江映西愣了一秒,嚼着糖葫蘆說:“周司長,您也來這兒吃飯呢?”
看過一衆皮相後,還是這張賞心悅目。
他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是少有得溫和:“在等人?”
“對呀。”
周裏京點點頭,越過她往包間走。
江映西見他邁入209門檻兒那刻時,腦子徹底反應過來了,隨即而起的便是不受控制的心跳。
她早該猜到,爺爺怎會給她找個沒見過的人呢。
可是,怎麼會是他…
心底組織了半天‘大言不慚’的話,瞬間被推翻了。
江映西站在門口,凝視他褪去黑大衣,裏着深色西裝,應該才從會議室出來。
他轉過平直的肩,眼神詢問她爲什麼站這麼遠。
心裏那股火怎麼都燒不起來了,明明剛才想的,一定要挖苦他爲什麼讓女士等這麼久,十分沒風度。
現如今,糖葫蘆哽在喉嚨咽不下去。
“你…是來…”她突然有點說不出‘相親’二字。
“嗯。”他語調平靜,“過來坐。”
江映西緩緩走近,手上的糖葫蘆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很意外?”他問。
二人面對面,四目相對。
“相當意外。”她聲音很小,幾乎聽不見。
“抱歉,臨時有個會耽擱了時間,久等了。”
果真如她所料,江映西禮貌性地說了句沒關系。
安靜數秒。
他目光平靜而坦誠地看着她,語調沉穩:“簡單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周裏京,在國家部委工作,主要負責一些政策研究和規劃方面的事務。
我的家庭情況比較簡單,父親在國務院工作,母親是退休的文藝工作者,妹妹還在研究生階段,爺爺是名老兵,奶奶現住在京郊的院子裏養身體。
我平時工作比較忙,加班是常態。唯一的愛好…或許看書算一個,偶爾也看一些…不太一樣的電影。”
他一口氣說了好多話,江映西從長篇幅裏快速梳理出重點,他來真的。
周裏京見對面無言,理解,畢竟相親這種事情不適合她這麼自由的人。
江映西回應,簡單幾個字:“我是名導演。”
他笑,毫無責怪的意思。
視線盯在她泛起霞粉的臉頰上,目光又柔三分。
江映西放在桌下的手捏緊,說:“周司長,如果您是看着我爺爺的面子,那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老人家喜歡拿些舊交情說事,我自會回家跟他好好解釋。”
他接話很快:“我這人從不賣別人人情。”
也就是說,他心甘情願來的?
“所以你喜歡我?”她很直接。
“談不上…不喜歡。”
何以解讀?
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早就沒了喜歡不喜歡一說,只有合適不合適。
思及時,他又道:“我需要一位妻子,而你,此時處境,也需要一位伴侶。”
很中肯。
她逐漸冷靜,字句清晰:“但我不覺得跟你合適。”
一個高官之家,基底是沉厚的,但她遊走在娛樂圈,時不時還被掛上熱搜,對他來說,她或許也並非佳人。
周裏京後背輕輕靠着,不疾不徐動唇:“婚後,我不會幹涉你的生活。雖然我無法承諾你什麼,但我能保證的是,在我這裏,你會得到一個穩固的後方。”
那他的意思是,他倆合適?
“我是個慢熱的人,思想也不成熟,是時候還有點張揚跋扈。”她挺直後背從容不迫,抬起眼皮睨他一眼又移開視線,繼續道,“甚至無理取鬧,等等…”
這個等等,很微妙。
他目光緊緊鎖在她臉上,雙眼幽深似一汪深潭,沒放過她眼裏的小情緒。
“江小姐,你怕我?”
江映西呵呵笑:“我怕你幹嘛。”
“那你怎麼不敢看我。”
她話語哽在喉中,總不能說他氣場太強,盯久了心慌意亂吧。
周裏京自省了番,難道自己太過嚴肅?
“在以後相處中,我盡量溫和。”
她低聲喃喃:“八字還沒一瞥呢。”
他接話過去:“給你一晚時間考慮,明天早上我去你家門口等你。”
“去我家幹嘛。”
他說:“就當拜訪長輩吧。”
成與不成,他都得給老爺子一個交代,這是禮節。
短暫沉默,他又說:“那先吃飯?”
江映西睨他解開袖扣,輕聲說:“我這人吃不來羊肉。”
見周裏京沒反應,她後背輕輕一靠:“你不信算了。”
他目光平靜而溫和,盯着江映西沒什麼大表情的臉上,起身拿衣服:“走。”
依舊言簡意賅。
她說:“幹嘛?”
周裏京從衣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大衣,又取下她的,伸手遞給她,緩緩道:“口味這種東西是需要磨合的,不吃羊肉,我們就換一家。”
他說的不無道理。
接過衣服搭在臂彎,二人前後腳出門,長廊上是兩道相得益彰的身影,她黑色針織連衣裙齊膝,露出一截纖長勻稱的小腿,黑絲在光線下質感撩人,今日第一天上班,她是好好打扮過的,臉上微微修飾,眼線上揚,高跟鞋落地發出清脆聲響。
她感覺到身側人步子漸慢。
“除了羊肉,還有什麼不吃的東西。”他說。
轉角,有侍應生推着餐車,他手臂輕輕一攬,身邊人發絲上柑橘味充盈在鼻尖,須臾,他收回手。
“花生。”她強壓心底冒出的異樣情緒,腰間灼人的溫度轉瞬即逝,“我對花生過敏。”
大廳前台站的兩個小姑娘視線一直追隨二人背影,其中一人說:“我贏了,就說他上去是找209包間的人,今晚,只有他與那位美麗的小姐相配。”
拉開沃爾沃的門,她說:“您親自開車呢。”
他關門的手一頓,俯下身與她視線齊平:“別用您。”
顯得距離特遠。
她目視他繞了圈車進駕駛座,隨即聽到聲音:“烤鴨、私房菜,吃哪個?”
她還在思考。
身側又加一個選項:“再加個火鍋。”
“私房菜吧。”瞄了眼二人穿搭,適合吃私房菜。
點火,他微微傾頭看後視鏡,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骨節分明,有條不紊的操作,遇到紅綠燈,提前點下刹車,有備無患。
如果這是場戲,應該怎麼導。
她又進入自己的小世界,反復斟酌台詞、互動和反應,可當車子啓動,才發現這是現實,是自己真實的生活。但藝術來源於生活…她左右腦開始相互博弈,想找個完美的切入點。
他剛才那番言辭,能感受到真誠,所以,她不能敷衍以對,沒有顧晟,就有周裏京,沒有周裏京,就有下一個人。
她確實需要個伴侶應付長輩不假。
如果結局是皆大歡喜的話…
“周先生。”
他心咯噔一下,不確定這句跳過周司長而叫周先生後面接的會是什麼話,他頭微微轉過去,用眼神示意她說。
江映西回神,發現自己話已經走到大腦前面了。
“我是個情緒豐沛的人,也是個不受管制的人,年後,爺爺給我打過預防針,老實說,我還沒做好結婚的打算,甚至沒考慮過三十歲之前成家,但如果你真得特別着急的話,基於對雙方都負責任的態度,我實事求是的說,咱們真的不合適。”
他眼睛瞄向窗外,打燈,將車停到安全的路邊。
他說:“我急什麼?”
這樣不面對面,好像什麼話都能敞開說了。
江映西:“譬如婚後立馬生孩子,或者要求女方回歸家庭,亦或…”
“我不會幹涉你的生活。”他音調沉沉,“剛才就說過了。”
“哪怕你這麼想,但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情。”江映西始終目視前方,但身側視線太難忽視,空間幽閉,像上了他的賊船。
大概沉默三秒。
周裏京道:“終於肯跟我敞開心思聊了。”
聞聲,江映西轉過頭:“我剛才也沒收着心思。”
伶牙俐齒。
他移開視線望向車水馬龍,又想起跟江木占的對話,她自母親離世後就跟着爺爺住,心思細膩敏感,雖是被寵着長大的,但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比如此刻,她能說出這些話來,就是還有商量的餘地。
“跟我在一起,你不必考慮雙方家庭,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他話腔始終平穩無波,“那你想怎麼辦?”
把話語權丟回她手上。
“我怎麼辦都行?”她掀起眉骨。
挑戰他周裏京的底線,心口竟泛起絲絲期待。
他挑眉,洗耳恭聽。
江映西撩了下頭發,繼續試探:“我這人跟人合作最不喜歡就是強迫,不合適的投資商哪怕砸再多錢進來,也始終成不了同路人,感情亦是如此,要是兩個人不合適,那比坐牢還難受。”
“所以,”他巧妙地接話過去,“你想跟我試試,不合適就分開?”
她目光迎上他深邃的眼眸,短暫又分開,掩飾心虛道:“可以嗎?”
“試多久?”他說,“總得有個期限。”
“一年。”
“太久。”他話語不容拒絕,“折個中。”
半年也行。
江映西乘勝追擊:“那這半年時間裏,要做真實的自己,不許演戲。”
他嘴角緩緩一勾,動唇:“江導,我又不是演員。”
倒是忘了,你比我會演。
敲定主意後,他驅車駛離。
夜深,胡同有車子引擎的聲音。
正要打開車門,駕駛座傳來聲音:“明早我來接你。”
“接我幹嘛?”她不解。
“去民政局。”
江映西:……
不是,說好了試試?
周裏京視線落在她略顯震驚的眼睛裏,沉聲:“你想跟我非法同居?”
談戀愛不行嗎?
她內心咆哮。
男人手搭在方向盤上,食指緩點,聲響不大卻不容忽視。
“吃完飯,江導就說話不算數了。”他微挑眉梢,“那我還是去見見江老先生。”
作勢,他解開安全帶要下車。
“唉,”她制止,“我爺爺睡了。”
他目光深沉地落在她臉上,似有股今天不給個說法,人走不了。
江映西緩緩穿衣,低聲問:“明早幾點?”
他出於人道主義地說:“上午十點,應該睡飽了吧。”
咔嚓一聲,車門解鎖。
踩下地,思緒紛繁。
她剛才是否沒表達清楚,試試的意思只是接觸,那他是怎麼想的?兩人進入真實婚姻生活,其中也包括性生活?
嘖,性生活也挺重要的,兩人要是不和諧…
咳。
想多了。
生活自然是柴米油鹽,一地雞毛。
她進門前轉過身,他還沒走,坐在車裏注視着她,清雋的臉在暗色中輪廓分明,目光沉靜。
也就這個間隙,他下車。
大步靠近。
江映西怔,又是何意?
他說:“手機給我。”
聽要求,她拿過手機。
幾番操作,聯系方式終於是加上了。
“好了,快進去,外面冷。”他說話嘴裏飄出白煙兒。
是挺冷的。
轉身,腳步邁進門檻,她瞥了眼手機,按熄。
兩個從無交集的人,明天就要成爲夫妻。
真是人生如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