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回廊,客廳還有燈火,老爺子沒睡。
他身披着羊絨毯子,單手撐着頭,在閉目養神。
聽動靜,他睜眼。
江映西知道,他肯定會等她的。
“如何?”他問。
她褪去衣服掛好,緩緩靠近:“明天結婚。”
江木占瞳孔睜大,也是一番吃驚。
這倆小孩兒,怎比他想象中還順利。
“不正合您意?”江映西打趣。
江木占緩緩移動身體,起身:“少憑,隨我來書房。”
書房色調偏暗,紅木書架與地板相映成趣,滿屋子圖書整齊有序的分放在每層書架上,有一面牆櫃放着他這輩子得到過的榮譽,還有一張照片,他坐在前面,身後是十五歲的江映西和二十六歲的江唯見。
三人笑,和諧又溫暖。
房間角落一隅,放着把搖搖椅,那是江映西的專屬座位,江木占的書房,只有她一人能自由通行。
老人落座,目光慈愛,指着抽屜緩緩道:“把戶口本拿出來。”
她照做,只是翻着唯有兩個人的戶口頁面,倏然紅了眼眶。
等她牽走,他就孤零零一個人了。
“滿滿不哭。”
一顆淚砸下,她聲音沉得像過了一遍沙:“就這麼放心這個周裏京。”
老人笑:“信不過他,我還信不過自己的老朋友嘛,他的孫子要是個痞子,我下去找他算賬。”
一句話,江映西笑出聲。
安靜數秒,江木占又說:“這間宅子,爺爺留給你,我的錢跟資產,大部分都留給你。”
內心好不容易止住的情緒,又一發不可收拾。
“您別說這些。”
他擺擺手,示意她不要打斷:“原本這些話,不該當爺爺的來說,但如今,只能我來說。”
江映西點頭,安靜聽他低沉的話腔鋪滿整間書房。
“我教你誠實,因爲誠爲人之根本,教你勇敢,是讓你遇事先做後斷,不可事先氣餒,教你琴棋書畫,是豐榮其內心,萬事內求而生生不息。今日爺爺再教你,任何時候,都要活成一棵樹,一顆無需攀附,只需專注與自己這片土壤的樹,同理可得,婚後切莫全依仗他人,忘了自己的根是往下扎的。
“但我深知你秉性,有時太過鑽牛角尖和決絕,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不能全憑自己自在,還是要有商有量,過於理想主義,不得長久。
“我今日給你說財產情況,也是想讓你記住,我江木占的孫女,任何時候都要有底氣,哪怕以後沒有爺爺給你撐腰,你也要像風一樣自由,像樹一樣直立,像花一樣美好。”
他眼裏的憐愛溢落滿地,輕輕說:“我想你永遠快樂。”
她蹲在他膝邊點頭:“我會快樂,我保證。”
牆上時鍾緩緩流淌,她扶着老人慢慢走。
臥室裏面很溫暖,他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握着她。
她說:“我搬走了,您一個人不會怕吧。”
江木占駐足,眉頭輕輕蹙着,埋怨腔調:“你不回來看我呀。”
江映西順坡下驢:“要不我婚後還是住這兒吧,住半年,您看如何?”
“不行。”他慢慢坐到床上,“不成體統。”
“現在的婚姻十分自由,不像你們那會兒了。”
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繪聲繪色。
江木占渾濁而精的視線盯着她:“那你問問他願不願意。”
江映西心想,周裏京一看就是通情達理的人,一定會如她所願的。
結果,從浴室出來,還在擦頭發,她拿過手機一看,兩個字:【不行。】
拒絕得幹淨利落。
次日清晨,男人早早地坐在她家客廳多時了。
周裏京穿着合身的西服,頭發稍作打理,背影落拓端直,輕輕靠着與老爺子說話,直到聽到動靜,他轉頭。
江映西臉上還掛着迷蒙,周身洇出一圈慵懶,空氣裏透着果木清甜,這個模樣,他第一次見。
一看鍾表,上午九點四十三。
桌上茶杯見底,這男人,應該來很久了。
江木占打破僵局:“還不快去吃飯,收拾出門。”
她對二人嘻嘻笑了聲,去餐廳快速吃飯。
眼瞄着時間,完蛋,原定的十點出門…
最後,十點半出門的。
她頭發盤在腦後,一張臉完全露出來,略施粉黛而膚色如霞光映雪,很靈動、幹淨。
宋秩在前面開車,周裏京在翻資料,紙張沙沙的聲響填補空隙。
她眼梢視線微微落在他側臉上,鼻峰高挺,頜面線條清晰,光線剛好照射在他臉頰上,寒骨添柔。
觀其貌,像是請的半天假去跟她領證似的。
“晚上家宴。”他眼睛看着資料繼續說,“等這個周末再組織兩家人吃飯。”
她說:“如果你忙的話,吃飯可以不着急。”
畢竟他才回京上任,肯定很多事。
周裏京抬起眼皮,迎上她望過來的目光,緩緩道:“謝謝太太體恤。”
她:“……”
前排宋秩:“……”
紙張繼續沙沙響,她轉過臉看窗外極速後退的建築物,這男人剛才是不是在撩她?
太太喊的挺順口。
民政局,早有專屬人員等候。
周司長來辦業務,可不敢馬虎。
接下來,填資料,按手印,拍照,蓋章,一氣呵成。
直到她到了江山如畫,坐在辦公室裏,才悠悠然反應過來,自己成了已婚人士。
袁瓚叩響門,她回神。
“想什麼這麼入神?”
“沒什麼,”她整理頭發,“有事?”
袁瓚視線掃過她略顯慌亂的表情,挑了挑眉,這人,有事兒瞞着他。
“有節目組邀約咱們劇組參加訪談,問問你的意見。”
他知道她不喜歡應付這些場合。
中途衛溪送了咖啡進來。
凡是過了他眼的節目組,都是在業界有一定口碑的,不然袁主任會直接拒絕,不會拿到她面前來說。
“什麼時候?”
“三天後,湘城。”袁瓚見她懶拖拖撐着腦袋,又道,“其實我跟阿舟去也可以,邊希的時間也可以協調。”
“沒事兒,我可以去。”
這答案倒匪夷所思,他沒指望她會配合。再說,老拉着她跑,會影響她創作。
江映西乜他一眼:“什麼表情。”
“老實說,有些意外。”
“沒什麼意外的,我們是團隊,大家都想把事做好。”
電影的熱度還在持續,她也想把自己的創作理念分享給大家,既然有這個平台那就去多增加點曝光量,再說,大家都在爲之付出,她沒什麼借口再繼續藏在身後了。
她是導演,應該站到前面。
袁瓚沉吟,五年前拍完上部戲,殺青當晚接到她哥出事兒的噩耗,整整三年,沒走出來。
後來一年寫本子,一年拍片子,與其說她賣力,不如說在逃避些事情。
袁瓚長舒了口氣息,說出對今年S級項目的看法:“有苗頭,相關單位今年會出台相應政策,未來五至十年國家會在文旅領域重點投入,跟進上面制定的方針,我想接下來使力的地方也不會錯,剛好與咱們制定的輕鬆、休閒主題不謀而合。
我建議,盡早確定方向,公司部門可以早些開展實地考察,劇本方面也有時間打磨,更麻煩的是組織團隊,找到合適的演員不容易。”
言之有理。
江映西點頭,她會提上日程。
袁瓚出門之前問了句:“我剛才聽助理說,是某位領導的車送你來公司的?”
“哈?”她裝糊塗,“什麼領導,我哥。”
他哥?
江妄什麼時候換愛駕了,再說,他哥的品味向來不是紅旗這麼‘正經商務’款式的。
沒繼續追問,他留了個疑惑在心底,辦事兒去了。
江映西拿出手機,找到聊天頁面:【我覺得,我們的關系,暫時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
畢竟他們昨晚都說好了,到時候弄得人盡皆知,不合適再分開多遭人口舌,一個單身導演總比離異導演叫着好聽。
隔了大概十分鍾,那頭:【太多人?】
【家人知道就好了,其他…反正,你昨晚答應我的。】
那頭銷聲匿跡。
仿佛是死了。
左右等不到回復,她繼續發過去消息:【以後,上下班,不用接送我。】
沒再糾結這個話題,江映西去各大平台看影評人對電影的相關評論,既然決定要去參訪,還是要做好功課,有備無患。
順便摸摸大衆品味,在價值觀上的接受底線是否受限,影片的留白處是否看懂,以及些鋒銳的點評,是真心實感提出問題還是胡亂發泄,其中,能找諸多問題。
她將留意到的問題記錄下來,找宣傳部主任簡短的開了個會,對於頂尖影評人的評價擇優錄用,以及與細心評論、‘極品’角度評論積極互動,話題延展度還能更廣。
至於這部懸疑劇裏唯一的CP ,也有人磕到了,當然,現在大衆磕的點比較怪異,‘念動即磕’,全不管性別物種。
光線西斜,她放在桌上手機震動,是周裏京的電話。
拿起來看,順便瞄一眼時間,完了,晚上還有家宴。
開個‘小會’的時間,怎麼到晚上了?
接通,那頭說:【下樓。】
江映西一溜煙沖出辦公室,衛溪盯着背影,江導好體力。
老板下班就是任性啊。
來到街邊,江映西裹着大衣拐進巷子,四下瞅了眼環境,手腳麻利地上車。
一路無言,他在看份文件。
期間,江映西接到江尚豐電話,那頭對她突然結婚表示震驚,從來沒聽說有對象的孩子直接領了證,實屬沖動,不過得知對方是何人,那頭聲音明顯降了調。
江尚豐知道,她從小跟着爺爺長大,自己忙與事業缺少對她關注,婚事自然由老爺子做主,不是怪事。
“如果今天不是周裏京主動打電話與我報備,你是不是打算瞞着我?”那頭聲音聽出失落。
雖是女大不中留,但全然跳過他,也勾起他這個當父親的三分惆悵。
江映西瞥了隔壁一眼,見周裏京低垂着眼眸,再無其它波動。
她低聲說:“沒想瞞着你,本打算等他忙過這段時間,再一起回蘭舟園。”
空間裏只有他翻閱紙張的聲音,江映西又低說了幾句,關斷電話。
本是想暫時瞞着的,無奈他速度快。
車子停到柏鬆居,宋秩下車離去,空間剩雙,他動唇:“半年後不合適,你打算跟我離婚。”
他話語平靜,手上文件緩緩合上,姿態好整以暇。
不然呢?不合適還在一起幹嘛?
“江爺爺的身體,可受不了這種刺激。”
江映西:……
這人似乎有某種陰謀,但她找不到證據。
“不合適,你還願跟我保持夫妻關系?”她睜大眼不解,又嘟噥道,“你昨晚可不是這麼說的。”
有種進了傳銷的錯覺。
凝視她略彎起的秀眉,周裏京沉聲:“別還沒開始就老想着怎麼打退堂鼓。”
視線迎上他幽深沉靜的眼,某人氣場強大,無聲壓人。
江映西思慮再三,還是說出口:“我剛才說不想公開,你還沒回應我。”
他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我在京中扎根不穩,事業處於‘萌芽期’,大小事不能考慮周全,您…你身份特殊,紀律嚴苛,屆時引得不必要的關注,我會愧疚。”
良久,車內無聲。
江映西掀開眼瞼看他,男人周身籠上灰色輪廓。
只聽他道:“夫妻一體,何談愧疚。”
道理她不是不懂,但,先說斷後不亂。她是個不想惹麻煩的人。
話說回來,她提的這個要求對他百利無害,她既不需要丈夫扶持,也不需要官太太頭銜加冕,更是對其婚姻的保護,想來,她考慮的十分周全。
江映西摸不透他這個人脾氣秉性,未語。
周裏京目光走過她從容面孔,緩聲:“依你。”
他下車,走到另一側開門。
江映西正想抬腳,面前出現他手掌。
短暫怔忡便回過神,也是,他們現在是夫妻,哪怕沒有感情,在家人面前也應該裝裝樣子,不能讓長輩們看着二人冷冰冰。
該配合的時候,還是要配合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
她內心還在慢動作,指縫被手指強勢插入。
“專心點。”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