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檀香嫋嫋。
蕭煜垂首肅立,感受着那道來自九龍金椅之上的、如同實質般的目光。那目光並不凌厲,卻帶着一種洞察人心的穿透力,仿佛能剝開他所有的僞裝,直抵靈魂深處。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皆屏息靜氣,如同泥雕木塑,唯有掌印大太監高無庸靜立御座之側,眼觀鼻,鼻觀心,如同陰影的一部分。
“兒臣叩見父皇。”蕭煜依禮參拜,動作一絲不苟,聲音平穩。
“平身。”弘德帝的聲音傳來,聽不出喜怒。
蕭煜謝恩起身,依舊微垂着眼瞼,保持着恭謹的姿態。
“聽聞前日在烈兒府上,你以一顆葡萄,便令那西域凶獸獅狻俯首帖耳?”弘德帝開口,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詢問今日的天氣。
來了。
蕭煜心中凜然,知道這才是今日召見的真正目的。他早已打好腹稿,臉上適當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茫然:“回父皇,兒臣……兒臣也不知爲何。當時情勢危急,三皇兄相逼,福伯年邁,兒臣心急如焚,見案上有葡萄,便……便胡亂擲了出去,許是那畜生恰好口渴,又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佑我大胤皇子?”
他將一切都歸咎於巧合、運氣和天意,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姿態放得極低。
“天意?”弘德帝輕輕重復了一句,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龍椅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朕登基二十餘載,深知天意莫測,卻也明白,事在人爲。煜兒,你……很好。”
這“很好”二字,含義模糊,讓人琢磨不透。
蕭煜心頭一跳,面上卻愈發恭順:“兒臣愚鈍,當不得父皇誇贊。兒臣只是僥幸,比不得諸位皇兄文韜武略,只能讀些雜書,聊以自慰。”
“讀雜書,也能讀出安邦定國的道理,也能讀出趨吉避凶的靈機,不是嗎?”弘德帝話鋒一轉,忽然問道,“朕聽聞,你近日與國子監沈墨言,有所接觸?”
蕭煜心中再次一緊。父皇的耳目,果然無處不在!他與沈墨言在藏書帳那次短暫的交談,竟也被報了上來!
“回父皇,兒臣前日在西山營地藏書帳中翻閱輿圖,偶遇沈先生,他曾指點兒臣一二,談及北境風物與地勢,令兒臣受益匪淺。”蕭煜如實回答,但略去了關於“葬龍谷”和那番關於“天地之力”的隱晦對話。
“沈墨言……”弘德帝目光深邃,“此人學究天人,性情孤高,難得會對你這般關注。他與你說了什麼?”
蕭煜便將沈墨言關於北境龍城孤懸、補給艱難以及戎族王庭動向的分析,簡明扼要地復述了一遍,這些都是堂堂正正的兵家之言,並無不可對人言之處。
弘德帝聽完,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沈墨言確有見識。你能聽得進去,也是好事。身爲皇子,即便不能上陣殺敵,也當時刻心系江山社稷。”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殿內再次陷入沉默。那無形的壓力並未散去,反而更加沉重。蕭煜能感覺到,父皇的審視並未結束。
果然,弘德帝忽然換了個話題:“你天生廢脈,無法習武,心中……可曾有怨?”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尖銳無比!
蕭煜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向御座上的帝王,聲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落寞,卻無半分怨懟:“回父皇,兒臣年幼時,確曾有過不甘與彷徨。但母妃在世時常教導兒臣,人生在世,各有際遇,與其沉溺於無法改變的缺憾,不如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做到極致。兒臣雖不能習武,但尚有筆墨紙硯相伴,尚有聖賢典籍可讀,能爲父皇分憂,爲百姓謀福,便是兒臣的‘道’。兒臣,無怨。”
這番話,情真意切,既表達了對已故母妃的懷念,又表明了自己安於現狀、忠君爲國的立場,堪稱滴水不漏。
弘德帝凝視着蕭煜的眼睛,似乎想從那雙沉靜的眸子裏看出些什麼。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道:“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不過,身爲皇子,一點防身之術還是需要的。高無庸。”
“老奴在。”高無庸上前一步。
“從內衛中挑選兩名身手敏捷、心思縝密之人,撥給七皇子,專職護衛之責。”弘德帝吩咐道。
“老奴遵旨。”
蕭煜心中一震。賞賜護衛,看似恩寵,實則是將監視擺到了明處!這兩名內衛,日後就是他身邊移動的眼線!
但他不能拒絕,只能躬身謝恩:“兒臣,謝父皇隆恩!”
“嗯,下去吧。好生讀書,莫要辜負朕的期望。”弘德帝揮了揮手,結束了這次充滿試探的召見。
“兒臣告退。”
蕭煜再次行禮,緩緩退出了養心殿。直到走出殿門,感受到外面秋日陽光的暖意,他才暗自鬆了口氣,後背卻已被冷汗浸溼。
與父皇的每一次對話,都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而父皇最後那句“莫要辜負朕的期望”,更是意味深長。是期望他安分守己?還是期望他……有所作爲?
他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深邃。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沿着自己選定的路,繼續走下去。
……
皇家武閣,演文館。
這是一座位於武閣建築群外圍、相對獨立的殿宇,專供文事考核與交流之用。今日,這裏正在進行譯經人的初試考核。
館內陳設古樸,氣氛肅穆。前來參加考核的約有二三十人,多是些年紀偏大、衣着樸素、帶着濃厚書卷氣的文人,偶爾有幾個看起來像是家學淵源的年輕士子。像顧北辰這樣,一身難掩的悍野之氣,卻又化名“陳北”僞裝成書生的,可謂是鶴立雞群,引來不少詫異和審視的目光。
考核由一位身着武閣執事服飾、面容嚴肅的中年人主持。第一輪是辨識提供的古老文字樣本。樣本被刻在玉簡之上,內容涉及前朝殄文、部分妖族符文以及一些早已失傳的部落圖騰文字,晦澀難懂。
大部分參考者拿到玉簡後,都是眉頭緊鎖,苦思冥想,有的甚至額頭冒汗。
顧北辰拿起屬於自己的那枚玉簡,凝神看去。果然,當他集中精神時,體內那縷龍魂之力便開始微微躁動,尤其是接觸到其中幾個扭曲如同龍形、散發着蒼茫氣息的殄文時,那躁動更加明顯,仿佛在指引着他,讓他自然而然地“讀懂”了那幾個字符中蘊含的“風”、“雷”、“守護”等模糊意蘊。
他不動聲色,按照龍魂的感應,結合謝弄玉提供的資料,迅速在答卷上寫下了辨識結果。整個過程,他表現得如同一個真正癡迷古文字的書生,時而蹙眉,時而恍然,演技無可挑剔。
第一輪結束,近一半的人被淘汰。顧北辰順利晉級。
第二輪,是現場翻譯一小段指定的殘卷。殘卷是隨機分配的,內容各不相同。
當顧北辰拿到分配給他的殘卷時,瞳孔卻是微微一縮。
這並非普通的獸皮或紙張,而是一塊巴掌大小、顏色暗沉、觸手冰涼的金屬殘片!上面刻着的文字,並非之前考核的任何一種,而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復雜、帶着一種蠻荒霸道氣息的奇異符文!
這符文……他從未見過!甚至連謝弄玉提供的資料裏也毫無記載!
而且,當他手指觸碰到這金屬殘片的瞬間,他懷中的一塊龍紋鐵牌(養父留下的那塊),竟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灼熱感!
這殘片,與龍門鑰有關?!
顧北辰心中劇震,但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仔細“閱讀”着殘片上的符文。龍魂之力再次被引動,但這一次,反饋回來的信息卻極其模糊、混亂,只能隱約感知到“血”、“祭”、“……門”、“……隕”等幾個支離破碎的意念,根本無法組成完整的句子。
這翻譯難度,遠超其他人!
他抬頭,目光掃過在場其他參考者,他們拿到的多是正常的獸皮或紙質殘卷,雖然也晦澀,但絕不像他手中這塊金屬殘片如此詭異!
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爲難?
他看向那位主持考核的武閣執事,對方正低頭看着名冊,似乎並未關注他。但顧北辰敏銳地感覺到,暗處似乎有一道目光,正若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
是那個在玲瓏閣密室中,給他巨大壓力的“殘影”?還是武閣中其他隱藏的高手?
顧北辰心念電轉。他知道,自己若如實說無法翻譯,必然被淘汰。但若胡編亂造,一旦被識破,後果更嚴重。
必須賭一把!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將心神沉入龍魂感應之中,摒棄所有雜念,全力捕捉那殘片上符文傳遞出的破碎意念。同時,他調動起自己所有的古文字知識,結合那零星的感知,開始艱難地組織語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其他參考者陸續完成了翻譯,被執事收走答卷。唯有顧北辰,依舊對着那塊金屬殘片,眉頭緊鎖,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顯得異常艱難。
終於,在香爐裏的線香即將燃盡的最後一刻,顧北辰提筆,在空白的答卷上,寫下了一段語焉不詳、甚至有些不通順的譯文:
“……以血爲引,祭祀……古老之門……星辰隕落之地……龍……悲鳴……”
他寫下的,並非完整的句子,而是將龍魂感應到的幾個關鍵意念詞,用自己的理解串聯起來,形成了一段充滿神秘和不確定性的文字。
寫完後,他放下筆,仿佛虛脫般長出了一口氣。
那名武閣執事走過來,面無表情地收走了他的答卷,目光在他寫下的文字上掃過時,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隨即恢復正常。
“考核結束,結果三日後公布,諸位請回。”
衆人陸續離去。顧北辰走在最後,他能感覺到,那道暗處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又多停留了片刻。
走出演文館,秋日的陽光有些刺眼。顧北辰眯起眼睛,回頭望了一眼那巍峨聳立、如同巨獸蟄伏般的皇家武閣。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譯文,多半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但至少,他成功地將“龍門鑰”相關的信息,以一種隱晦的方式,傳遞了出去。接下來,就看魚兒是否會上鉤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離開演文館不久,他書寫的那份答卷,便被秘密送到了武閣深處,一間布滿禁制的靜室內。
靜室中,一個身着樸素麻衣、須發皆白、面容卻如同嬰兒般紅潤的老者,正看着那份答卷。當他看到“古老之門”、“星辰隕落之地”、“龍……悲鳴”這幾個詞時,渾濁的眼眸中,猛地爆射出一縷駭人的精光!
他手指顫抖地撫摸着那份答卷,喃喃自語,聲音沙啞而激動: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終於又出現了……能讀懂‘龍章巫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