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的某個周六上午,小城難得放晴。
陽光穿過梧桐樹枝的縫隙,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李小莊騎着那輛老式鳳凰自行車,鏈條發出“咔啦咔啦”的響聲,穿過尚在沉睡的街道。車籃裏裝着書包,裏面除了課本,還有那個銀色U盤和幾張空白信紙。
他約了蘇夢蝶九點在“知音書店”見。書店離學校兩條街,門面很小,夾在一家理發店和早點鋪之間。門口掛着褪色的風鈴,玻璃櫥窗裏擺着最新一期的《萌芽》和《最小說》,封面上的少男少女眼神憂鬱。
李小莊到的時候才八點五十。他把車鎖在電線杆旁,站在書店門口等。晨霧還沒完全散盡,空氣裏飄着炸油條的香氣和隔壁理發店洗發水的味道。
九點整,蘇夢蝶出現了。她沒騎自行車,走路來的,背着那個粉色的雙肩包,馬尾辮在晨光中一跳一跳的。今天她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外套,裏面是校服襯衫,領口露出一截。
“等很久了?”她問,呼吸在冷空氣裏凝成白霧。
“剛到。”李小莊說,其實他已經數了七次對面理發店旋轉燈柱的轉動。
書店老板是個戴金邊眼鏡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收銀台後織毛衣。看見他們進來,抬了抬眼皮:“學生買教輔在右邊第二排。”
“我們看看雜志。”蘇夢蝶說。
書店不大,四排書架擠得滿滿當當。第一排是教輔,《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堆得像城牆;第二排是青春文學,郭敬明、韓寒、安妮寶貝的書脊連成一片;第三排是雜志,《讀者》《青年文摘》《故事會》;第四排最雜,有星座書、塔羅牌指南、手相圖解,還有一些泛黃的武俠小說。
蘇夢蝶徑直走向第四排。李小莊跟在她身後,書店過道很窄,兩人幾乎肩挨着肩。他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和舊紙張、油墨的氣味混合在一起。
“你看這個。”蘇夢蝶從書架上抽出一本《2009星座運勢大全》,封面上是十二星座的符號圍成圓形,中間是個水晶球。
書很新,塑料封膜還沒拆。定價28元,對高中生來說不算便宜。
“你想買?”李小莊問。
“看看。”蘇夢蝶翻到封底,上面印着目錄:“天蠍座年度運勢”“星座配對指數”“水逆期注意事項”……她停在天蠍座那一頁的預覽上,“11月學業運:★★★★☆,感情運:★★★☆☆。”
“挺準的,”李小莊說,“你期中考試確實考得不錯。”
“感情運三顆星呢。”蘇夢蝶把書放回書架,又抽出另一本,《星座書上——當許嵩遇見十二星座》,這本明顯是山寨書,封面是許嵩的照片和星座符號的拙劣合成,“現在什麼都能跟星座扯上關系。”
李小莊接過書翻開。內容是把許嵩的歌詞和星座性格分析硬湊在一起,比如:“天蠍座的許嵩在《斷橋殘雪》中展現了他深刻而執着的情感……”配圖是許嵩參加某個活動的模糊照片。
“這都有人買?”李小莊覺得好笑。
“有啊,”書店老板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嚇了兩人一跳,“這本賣得可好了,年輕人都喜歡。”
蘇夢蝶吐了吐舌頭,把書放回去。她的目光在書架上掃視,忽然停在角落一本很舊的書上——《星座神話與希臘傳說》,書脊已經磨損,露出裏面的線裝。
“這本好看。”她抽出來,書頁泛黃,邊緣有黴點。翻開,裏面是鋼筆手繪的星座圖,還有工整的鋼筆字注解,看起來是幾十年前的版本。
“這是老書了,”老板說,“我父親那輩留下來的,不賣。”
“能看看嗎?”蘇夢蝶問。
老板猶豫了一下:“別弄壞了。”
兩人在書店角落的小馬扎上坐下。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蘇夢蝶翻開書,書頁發出脆響,像是隨時會碎裂。
“你看,”她指着其中一頁,“天蠍座的神話故事。”
書頁上是手繪的插圖:一只巨大的蠍子攻擊獵人俄裏翁,背景是星空。旁邊的文字是繁體字,豎排印刷:
“天蠍爲宙斯所派,刺死狂妄之獵人俄裏翁。後二者皆升天爲星座,永不相見——天蠍在西,獵戶在東,此升彼落,永無交匯。”
“永遠見不到啊。”蘇夢蝶輕聲說。
“神話都這樣,”李小莊翻到另一頁,“你看雙子座,兄弟倆至少還在一起。”
“可我們是天蠍座啊。”蘇夢蝶抬頭看他,“兩個天蠍,按書上說,要麼是靈魂伴侶,要麼是致命敵人。”
“你信這個?”
“不信,”蘇夢蝶合上書,“但覺得有趣。就像許嵩的歌,明明知道是虛構的情感,還是會感動。”
書店裏很安靜,只有老板織毛衣的竹針碰撞聲和窗外偶爾經過的自行車鈴聲。李小莊看着蘇夢蝶的側臉,陽光在她睫毛上鍍了一層金邊。她翻書的動作很輕,像對待什麼易碎的寶物。
“其實,”李小莊忽然說,“我查過我們的星盤。”
蘇夢蝶轉過頭:“你會看星盤?”
“不會,網上亂查的。”李小莊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上面是他從某個星座論壇抄下來的內容:“太陽天蠍,月亮雙魚,上升巨蟹——感性,懷舊,情感豐富。”
“這是我的?”
“嗯,根據你的生日算的。”李小莊頓了頓,“我的在這裏:太陽天蠍,月亮摩羯,上升處女——理性,務實,想太多。”
蘇夢蝶接過筆記本,仔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李小莊的字不算好看,但寫得很工整,每個星座符號都認真描畫過。
“你什麼時候查的?”她問。
“上周。”李小莊說,“微機課,偷偷上網查的。”
蘇夢蝶笑了:“所以那天你心不在焉,是在研究這個?”
“也不是……”李小莊耳根發燙,“就是突然想知道。”
兩人一時無話。書店裏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蘇夢蝶繼續翻那本舊書,李小莊則從書包裏拿出MP3,分了一只耳機給她。
“聽什麼?”蘇夢蝶接過耳機。
“《星座書上》。”
許嵩的聲音在耳機裏響起,輕快的吉他前奏:
“星光點亮了 海水泛起皺褶
晚風鹹鹹的 吹散你我身旁餘熱……”
歌很輕快,和此刻書店裏的安靜氛圍形成奇妙的對比。蘇夢蝶跟着旋律輕輕哼唱,手指在膝蓋上打着拍子。李小莊看着她,忽然覺得這一刻像是從某個青春電影裏截取出來的畫面——陽光,舊書,共享的耳機,和靠得很近的兩個少年。
歌唱到一半,蘇夢蝶忽然說:“你覺不覺得,我們這代人特別信星座?”
“因爲沒別的可信了吧。”李小莊說,“不信教,不信命,但總得信點什麼來解釋生活的隨機性。”
“可星座本身就是隨機的啊,”蘇夢蝶說,“出生日期隨機,星座就隨機,然後用這個隨機的標籤來解釋整個人生。”
“但人需要標籤,”李小莊說,“需要把自己歸類,需要覺得‘原來我這樣是因爲我是天蠍座’,而不是‘我就是個奇怪的、無法歸類的人’。”
蘇夢蝶看着他:“你覺得你是哪種?”
“後者,”李小莊老實說,“但假裝是前者會輕鬆一點。”
歌放完了,耳機裏一片寂靜。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這麼坐着。書店的掛鍾指向九點半,老板起身去燒水,電水壺發出“嗡嗡”的響聲。
“對了,”蘇夢蝶從書包裏拿出那個粉色U盤,“你那個程序,我改了改。”
“改了?”
“嗯,加了個星座運勢生成器。”她眼睛裏閃着狡黠的光,“用你教我的VB基礎,雖然寫得亂七八糟。”
李小莊接過U盤,想找台電腦看看,但書店裏沒有。蘇夢蝶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去學校機房?周末應該開着。”
“好。”
他們向老板道謝,走出書店。陽光正好,街道兩旁的店鋪陸續開門了。賣煎餅的攤子前排着隊,修自行車的老人在門口擺弄輪胎,一切都平常而溫暖。
去學校的路上,他們並排走着。蘇夢蝶忽然說:“其實我知道星座是假的。”
“嗯?”
“但有時候,假的比真的好。”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真的世界太復雜了,有高考,有未來,有爸媽的期望。假的世界簡單,天蠍座就該怎樣怎樣,雙魚座就該怎樣怎樣,按圖索驥就行。”
李小莊點點頭。他想說“我懂”,但覺得這個詞太輕,承載不了此刻的心情。
學校周末很安靜,只有幾個住校生在操場上打球。機房果然開着,值班老師在看報紙,揮揮手就讓他們進去了。
還是上次那兩台電腦。開機,插入U盤。蘇夢蝶的程序文件名叫“星座小助手.exe”,圖標是她自己畫的——兩個天蠍符號交錯。
雙擊運行。界面比李小莊的精致一些,背景是深藍色星空,有流星緩緩劃過。
“輸入生日。”蘇夢蝶指導。
李小莊輸入自己的。程序運行了幾秒,彈出一個頁面:
【太陽天蠍,月亮摩羯,上升處女】
【今日運勢:★★★★☆】
【幸運物:舊書籍】
【建議:把想說的話寫下來,折成紙飛機,也許能飛得更遠】
李小莊愣住了。這明顯不是隨機的運勢生成。
“你……”他看向蘇夢蝶。
“我提前寫好的,”蘇夢蝶笑着說,“每個人的運勢都是我手動輸入的,全班五十六個人,我昨晚寫到兩點。”
“爲什麼?”
“因爲真的隨機生成太無聊了,”她說,“我想給每個人寫點特別的、只屬於他們的建議。”
李小莊輸入蘇夢蝶的生日。頁面彈出:
【太陽天蠍,月亮雙魚,上升巨蟹】
【今日運勢:★★★★★】
【幸運物:共享的耳機】
【建議:有些旋律,一個人聽是寂寞,兩個人聽就是故事】
他看着屏幕,很久沒說話。機房裏只有電腦散熱風扇的嗡嗡聲。窗外的操場上,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有規律地傳來,像心跳。
“你這不叫程序,”李小莊終於說,“這叫……情書。”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太直白,太冒險。
但蘇夢蝶沒有生氣。她只是笑了笑,點擊鼠標,退出程序:“是啊,寫給全班的情書。寫給每一個在星座標籤下,依然獨一無二的人。”
她頓了頓,看向李小莊:“包括你。”
李小莊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所有的語言都變得蒼白。最後他只是說:“謝謝。”
“不客氣。”蘇夢蝶關掉電腦,“走吧,我請你喝奶茶。新開的那家,據說珍珠很Q。”
他們離開學校。奶茶店就在書店隔壁,招牌是粉色的,門口掛着風鈴。店裏很小,只有兩張桌子,牆上貼滿了便利貼,寫滿了各種願望和告白。
“我要原味,”蘇夢蝶說,“半糖,加珍珠。”
“一樣。”李小莊掏出錢包。
等奶茶的間隙,他們看牆上的便利貼。大多數是中學生寫的:“考上985”“XX我喜歡你”“和XXX永遠做朋友”。字跡稚嫩,願望樸素。
“我們也寫一個吧。”蘇夢蝶提議。
老板娘遞過來兩張便利貼和兩支筆。蘇夢蝶接過,背過身去寫,不讓李小莊看。李小莊也轉過身,想了想,在便利貼上寫下:
“願所有未說出口的話,都能找到自己的星座。”
他貼在牆的角落。蘇夢蝶也貼了,貼在他的旁邊,但用手遮着,不讓他看內容。
“等畢業再來看。”她說。
奶茶好了,裝在透明的杯子裏,珍珠沉在底部,像黑色的星星。他們拿着奶茶走出店門,站在路邊喝。天氣很好,陽光暖洋洋的,初冬的風吹在臉上並不刺骨。
“其實,”蘇夢蝶忽然說,“我不信星座能決定什麼。但我信,兩個相信同一件事的人,可以創造一些什麼。”
“比如?”
“比如今天上午,”她喝了口奶茶,“比如那個幼稚的程序,比如這張便利貼。”
李小莊看着她。陽光照在她臉上,皮膚幾乎透明,能看到細小的絨毛。她的眼睛很亮,像盛滿了整個秋天的陽光。
“蘇夢蝶,”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你是個浪漫的人。”
“你也是。”她說,“雖然你假裝不是。”
他們相視而笑。奶茶很甜,珍珠很有嚼勁。遠處傳來教堂的鍾聲——十一點了。
“該回去了,”蘇夢蝶說,“下午還要寫作業。”
“嗯。”
他們往各自家的方向走。分開前,蘇夢蝶說:“下個月有水逆,天蠍座要注意溝通。”
“你信這個?”
“不信,”她眨眨眼,“但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如果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或者做了什麼奇怪的事,都可以推給水逆。”
李小莊笑了。他看着她走遠,馬尾辮在陽光下跳躍,像某種告別的手勢。
回到家,他翻開黑色軟面抄,在新的一頁寫下:
“2008年11月15日:今天在舊書店裏,我們談論星座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她說‘假的比真的好’,我深以爲然。也許青春就是一場集體幻覺,我們相信星座,相信許嵩歌詞裏的愛情,相信黑板上的倒計時結束後會有嶄新的世界。而在這場幻覺裏,最真實的反而是那些不敢承認的瞬間——比如她想給我看的運勢頁面,比如她遮住的便利貼,比如她說‘包括你’時的眼神。如果天蠍座的宿命是深刻與執着,那我願意相信這個標籤。因爲這樣,我所有的念念不忘,都有了借口。”
寫完,他合上本子。窗外,午後的陽光正好,鄰居家的鴿子在屋檐上咕咕叫。
他從書包裏掏出那張沒寫完的粉色信紙,重新展開。之前的四行詩下面,他加上了一句:
“而如果非要給這份心情一個星座
我希望它是雙子座——這樣就能一分爲二
一半留在2008年的舊書店
一半飛往所有有你的未來”
他把信紙折成紙飛機,從窗口放飛出去。飛機在空中滑翔了一段,落在樓下的桂花樹上,卡在枝椏間。
李小莊看着它,沒有去撿。
就讓它留在那裏吧,他想。就像今天上午的所有瞬間,不需要結果,只需要存在過。
而此刻,蘇夢蝶正在自己的房間裏,翻開那個粉色歌詞本。在最新一頁,她貼上了今天奶茶店的收據,旁邊寫着一行小字:
“和某人喝了奶茶。他沒看到我寫的便利貼:‘願我們永遠是彼此星圖上,最亮的那顆星’。這樣也好,有些話,不說比說更需要勇氣。”
她合上本子,打開電腦。QQ上,李小莊的頭像灰着,籤名沒改。
她點開對話框,輸入:“今天很開心。”
想了想,刪掉。
換成:“奶茶很好喝。”
發送。
然後她關掉電腦,躺在床上。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牆上投出菱形的光斑。她看着那些光斑,忽然哼起《星座書上》的旋律。
哼到“兩個人追不完的星空”這句時,她停了下來。
兩個人。星空。
她笑了,閉上眼睛。
窗外的天空湛藍如洗,沒有雲,也沒有風。
只有一顆心,在安靜地等待着另一顆心的共振。
而這樣的等待,在2008年的冬天,是最尋常也最奢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