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5日,雪從凌晨開始下。
起初只是細碎的雪粒,敲打在窗戶上發出窸窣聲響,像春蠶食葉。李小莊在睡夢中隱約聽見,翻了個身,把被子裹得更緊些。直到母親搖醒他:“小莊,下大雪了,學校停課。”
他迷迷糊糊坐起來,窗外一片刺眼的白。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覆蓋了對面樓房的屋頂、晾衣架和空調外機。天空是鉛灰色的,雪還在紛紛揚揚地飄,密密麻麻,遮蔽了視線。
“收音機說,這是五十年一遇的雪災。”母親把一碗熱粥放在床頭櫃上,“鐵路公路都斷了,你爸困在長沙回不來了。”
李小莊這才完全清醒。父親是貨運司機,上周去湖南送貨,原定昨天回來。他看向窗外,雪無聲地落着,整個世界安靜得反常。
手機震動起來,是短信。諾基亞1110的綠色屏幕亮起:“學校停課,但住校生被困了,老師在群裏征集志願者去送物資。——老陳”
緊接着是蘇夢蝶的短信:“你去嗎?”
李小莊盯着那三個字看了幾秒,回復:“去。”
“校門口見,九點。——蘇”
他匆匆喝完粥,穿上最厚的羽絨服,圍上母親手織的毛線圍巾。出門前,母親往他書包裏塞了兩個保溫瓶,一個裝熱水,一個裝姜湯。“小心路滑,”她叮囑,“早點回來。”
街道上的雪已經沒過腳踝。環衛工人正在艱難地鏟雪,鐵鍬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公交車停運了,私家車像甲蟲一樣緩慢爬行,輪胎在雪地上留下深色的轍印。
李小莊步行去學校,雪灌進鞋子裏,很快就溼透了,腳趾凍得發麻。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騎着自行車的人摔倒在雪地裏,罵罵咧咧地爬起來。
到校門口時,他看見蘇夢蝶已經在那兒了。她穿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在茫茫白雪中格外醒目,像雪地裏開出的一朵花。圍巾是白色的,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睫毛上掛着細小的冰晶。
“你來了。”她說話時呼出白霧。
“嗯。”李小莊走到她身邊,“有幾個人?”
“加上我們,七個。”蘇夢蝶指了指傳達室,裏面有幾個同學在清點物資,“老師說住校生有三十多個,食堂的菜運不進來,得送泡面和面包過去。”
傳達室裏堆滿了紙箱,是老師和家長臨時湊的:方便面、餅幹、礦泉水、幾箱牛奶,還有幾包暖寶寶。老陳正在分配任務:“兩人一組,每組負責一棟宿舍樓。注意安全,雪天路滑。”
李小莊和蘇夢蝶自然被分到了一組,負責女生宿舍三號樓。他們把物資裝進兩個大編織袋,用繩子捆好,拖在雪地上走。袋子很沉,在雪地上犁出兩道深深的溝痕。
校園裏的雪景有種詭異的美。梧桐樹的枝椏被雪壓彎,偶爾“咔嚓”一聲斷裂,積雪簌簌落下。教學樓的紅磚牆被雪覆蓋了一半,露出部分像褪色的血跡。操場變成了純白色的平面,沒有跑道,沒有籃球架,一切都消失了形狀。
“像世界被重置了。”蘇夢蝶說。
“什麼?”
“遊戲裏不是有重置鍵嗎?按一下,所有地形恢復原狀。”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現在就像有人按了重置,把學校變回一張白紙。”
李小莊想了想:“那我們是遊戲裏的NPC,還是玩家?”
“玩家吧,”蘇夢蝶說,“NPC不會在雪災天出來送泡面。”
女生宿舍樓前,雪積得更厚。宿管阿姨正在門口鏟雪,看見他們,連忙招手:“快進來,孩子們都餓壞了。”
樓道裏比外面還冷,陰溼的寒氣從水泥地面滲上來。電已經停了,只有應急燈發出慘綠的光。他們拖着編織袋上樓梯,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裏回響。
宿舍裏,住校生們裹着被子圍在一起,幾個暖水壺放在中間。看見他們帶來的食物,一個女生眼眶立刻紅了:“謝謝……我們從昨晚就沒吃飯了。”
“食堂呢?”蘇夢蝶問。
“阿姨們也困在家裏了,”宿管阿姨嘆氣,“燃氣也快沒了,燒不了熱水。”
他們把泡面和餅幹分發下去。李小莊看見那些女生的手都凍得通紅,有的生了凍瘡。宿舍玻璃窗上結了厚厚的冰花,像某種蕨類植物的化石。
“你們男生宿舍那邊怎麼樣?”蘇夢蝶問一個熟悉的女生。
“不知道,電話打不通,網絡也斷了。”女生撕開餅幹包裝,“老師說這是南方雪災,半個中國都這樣。”
半個中國。李小莊想起困在長沙的父親。他掏出手機,還是沒有信號。屏幕上最後一條短信是父親昨晚發的:“路封了,明天想辦法回。”
明天是什麼時候?在這場雪裏,“明天”變成一個模糊的概念。
分發完物資,他們準備離開。一個女生叫住蘇夢蝶:“蝶蝶,能陪我們說說話嗎?太安靜了,安靜得可怕。”
蘇夢蝶看向李小莊。他點點頭:“我等你。”
女生們讓出一個位置,蘇夢蝶坐下。有人拿出一個小小的收音機,調頻,刺耳的電流聲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廣播:“……京珠高速湖南段……數千車輛滯留……中央啓動應急響應……”
“我爸媽在廣東打工,”一個瘦小的女生小聲說,“他們說今年回不來了,因爲雪把鐵路淹了。”
“我爺爺在鄉下,”另一個女生說,“房子被雪壓塌了半邊,幸好人沒事。”
聲音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麼。窗外的雪還在下,仿佛永遠不會停。李小莊靠在門邊,看着這群裹在被子裏的女孩,看着蘇夢蝶坐在她們中間,紅色的羽絨服像一團小小的火。
他突然覺得,這場雪把世界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溫暖、幹燥、有電有食物的室內;另一部分是寒冷、潮溼、充滿不確定性的室外。而他們今天所做的,就是在兩個世界之間搭建一座脆弱的橋梁。
半小時後,蘇夢蝶起身。女生們送他們到門口,反復道謝。走出宿舍樓時,雪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陰沉。
“去男生宿舍那邊看看吧。”蘇夢蝶提議。
“好。”
男生宿舍在校園另一頭,要穿過整個操場。雪地上已經有了幾行腳印,歪歪扭扭地延伸向不同方向。他們沿着已有的腳印走,這樣可以省力些。
走到操場中央時,蘇夢蝶忽然停下:“你看。”
李小莊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雪地上,有人用腳印踩出了一行字:“2008 加油”。字很大,占據了大半個操場,筆畫歪斜但清晰。
“誰踩的?”蘇夢蝶問。
“不知道。”李小莊看着那行字。雪還在下,正在慢慢覆蓋那些腳印,像時間抹去記憶。“但很快就會消失。”
“所有東西都會消失,”蘇夢蝶說,“但存在過,就有意義。”
他們繼續走。到男生宿舍時,情況類似:停電,缺食物,但男生們顯然更會苦中作樂——有人在走廊裏用積雪堆了個迷你雪人,有人用蠟燭在窗戶上融化冰花作畫,畫的是奧特曼打小怪獸。
分發完剩下的物資,已經中午十二點。雪徹底停了,天空裂開一道縫隙,一縷慘淡的陽光漏下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去食堂看看?”李小莊問。
“好。”
食堂大門緊閉,門上貼了通知:“因極端天氣,暫停供餐。”透過玻璃窗往裏看,桌椅整齊地排列着,廚房裏黑洞洞的。一切都靜止了,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他們在食堂門口的台階上坐下。李小莊從書包裏拿出保溫瓶,倒了兩杯姜湯。熱氣在冷空氣中迅速升騰,然後消散。
“給你。”他把一杯遞給蘇夢蝶。
“謝謝。”她雙手捧着杯子,小口喝着,“你媽媽煮的?”
“嗯。”
“好喝。”蘇夢蝶呼出一口白氣,“有媽媽的味道。”
兩人一時無話,只是坐着喝姜湯。校園裏安靜得可怕,沒有讀書聲,沒有廣播操音樂,沒有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只有風偶爾吹過樹梢,抖落積雪的簌簌聲。
“我爸爸困在路上了。”李小莊忽然說。
蘇夢蝶轉過頭:“在哪?”
“長沙附近,具體不知道。”他摩挲着杯壁,“手機關機了,聯系不上。”
“會沒事的,”蘇夢蝶輕聲說,“新聞說政府在救援。”
“我知道。”李小莊看着遠處的雪地,“但知道和相信是兩回事。”
蘇夢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嗯?”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下過一場大雪,沒這麼大,但也把路封了。”她慢慢地說,“那天我爸騎車送我上學,在一個坡上滑倒了,我們倆都摔進雪地裏。自行車壓在我腿上,我爸趕緊把它搬開,問我疼不疼。其實不疼,雪很厚,像棉花一樣。但我哭了,因爲我看見我爸的手在流血,被車把劃破了。”
她頓了頓:“後來我爸背着我走到學校,一路上給我唱《鈴兒響叮當》,跑調跑得離譜。到學校時,他的傷口都凍住了,血凝成暗紅色的冰。”
“然後呢?”
“然後他把我送到教室,自己去了診所。放學時,他手上纏着紗布,還在校門口等我。”蘇夢蝶喝了口姜湯,“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爸像個英雄。不是電影裏那種拯救世界的英雄,是會爲了送你上學而流血、會唱跑調的歌、會在雪地裏等你放學的英雄。”
李小莊靜靜地聽着。雪後的陽光漸漸明亮起來,照在蘇夢蝶臉上,她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所以,”蘇夢蝶轉過頭看他,“你爸爸也會沒事的。因爲他知道你在等他回家。”
這句話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李小莊心裏,漾開一圈溫暖的漣漪。他想說謝謝,但覺得這個詞太輕。最後他只是點點頭:“嗯。”
喝完姜湯,他們該回去了。起身時,蘇夢蝶腳下一滑,李小莊下意識伸手扶住她。她的手很冰,隔着厚厚的羽絨服袖子,也能感覺到寒意。
“小心。”他說,沒有立刻鬆手。
“謝謝。”蘇夢蝶站穩了,也沒有立刻抽回手。
有幾秒鍾,他們就那樣站着,在食堂門口的台階上,在雪後初晴的陽光下,手輕輕挨着。世界很安靜,安靜到能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
然後蘇夢蝶抽回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走吧。”
回校門的路上,雪開始化了,屋檐下滴着水,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像鍾表重新開始走動。那些被雪覆蓋的東西漸漸顯露出來:籃球架的一角,跑道的一條白線,公告欄上“喜迎奧運”的半張海報。
“看,”蘇夢蝶指着那半張海報,“雪化了,奧運還在。”
是啊,李小莊想。雪會化,路會通,父親會回家,奧運會在八個月後依然會開幕。而今天這個被雪困住的上午,也會成爲記憶裏一個小小的、冰冷的、卻又溫暖的坐標。
到校門口時,其他志願者也陸續回來了。老陳統計了各宿舍樓的情況,臉色凝重:“情況比想象中糟,有些宿舍的窗戶玻璃破了,只能用紙板暫時堵上。”
“我們能做什麼?”一個男生問。
“先回家,注意安全。”老陳說,“明天如果還停課,我們再組織。”
大家陸續散去。李小莊和蘇夢蝶最後離開,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街道上的雪化得更快,已經變成泥濘的雪水,髒兮兮的。車輛開始緩慢移動,城市在慢慢蘇醒。
“你家往哪邊走?”李小莊問。
“東邊,紡織廠家屬院。”
“我送你。”
“不用,不順路。”
“順路。”李小莊堅持。
蘇夢蝶看了他一眼,沒再拒絕。
他們並排走着,踩着泥濘的雪水。路過一個報刊亭時,看到最新的報紙頭條:“南方雪災:半個中國的考驗”。配圖是高速公路上連綿不斷的被困車輛,像一條僵死的長龍。
“你說,”蘇夢蝶忽然問,“很多年後,我們還會記得這場雪嗎?”
“會吧,”李小莊說,“就像記得2003年的非典,記得2008年的地震,記得所有把我們變成‘我們’的大事件。”
“可這場雪沒有非典和地震那麼嚴重。”
“但對我們來說,嚴重。”李小莊說,“因爲它困住了我們的父親,凍壞了我們的同學,讓我們在停課的上午,拖着泡面走在沒膝的雪地裏。”
蘇夢蝶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歷史的刻度有兩套,一套是國家的,一套是個人的。而今天這場雪,在他們個人的歷史上,畫下了濃重的一筆。
到紡織廠家屬院門口時,蘇夢蝶停下:“我到了。”
“嗯。”李小莊也停下。
兩人又陷入了那種微妙的沉默。雪水從屋檐滴落,滴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今天謝謝你,”蘇夢蝶說,“陪我走這一段。”
“也謝謝你,”李小莊說,“給我講那個故事。”
蘇夢蝶笑了,揮揮手,轉身走進家屬院。她的紅色羽絨服在灰白色的建築群中格外醒目,像雪地裏的一串腳印,清晰而堅定。
李小莊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裏,才轉身離開。
回到家,母親告訴他,父親來電話了,人平安,正在救援點的帳篷裏,有熱水和食物。“他說讓你別擔心,好好復習。”母親說,眼眶紅紅的。
李小莊點點頭,回到自己房間。他打開黑色軟面抄,在新的一頁上寫下:
“2008年1月25日:南方雪災。世界變成白色,時間變得緩慢。我和她拖着泡面走在沒膝的雪地裏,像兩個移動的標點,在空白的紙張上寫下無聲的句子。她說她父親的故事,我說我父親的困境。在那一刻,雪不再只是雪,而是某種媒介,讓所有藏在日常之下的話,有了說出口的理由。她的手很冰,我的手也不暖。但我們扶住彼此的瞬間,溫度發生了交換——這是物理學無法解釋的奇跡。很多年後,當我回憶2008年,我會記得這場雪,記得她紅色的羽絨服,記得她說‘你爸爸也會沒事的’。因爲在大歷史的縫隙裏,這些小而確定的溫暖,才是我們真正活過的證據。”
寫完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雪已經完全停了,天空露出久違的藍色。街道上,環衛工人正在撒鹽,卡車轟鳴着鏟雪,城市在艱難地恢復秩序。
手機震動,是蘇夢蝶的短信:“到家了。你爸爸有消息了嗎?”
李小莊回復:“平安,在救援點。”
“太好了。好好休息,明天見——如果明天上課的話。”
“明天見。”
他放下手機,看着窗外。夕陽西下,餘暉把雪地染成淡淡的橙色,像一杯放涼了的橘子汁。遠處,有孩子開始在小區空地上堆雪人,笑聲隱隱傳來。
世界在慢慢恢復它的聲音,它的顏色,它的溫度。
而李小莊站在窗前,忽然覺得,這場雪雖然帶來了很多不便和擔憂,卻也給了他一個珍貴的上午——一個與日常節奏斷裂、與世界共同停頓、與某個人並肩走在雪地裏的上午。
在這樣的上午裏,有些話不必說,有些心情不必解釋。
因爲雪知道,風知道,那雙在雪地裏攙扶過的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