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小城,春寒料峭。
李小莊把洗好的藍白條紋床單晾在宿舍樓外的鐵絲上時,晾衣繩已經掛滿了各色衣物。水珠滴答落下,在水泥地上暈開深色的圓點。他用力抖了抖床單,清晨六點半的陽光還很稀薄,透過溼漉漉的布料,能看到纖維交織的紋理。
這是大學第二個學期。確切地說,是師範院校中文系大一的下學期。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他擦幹手,劃開鎖屏——是蘇夢蝶的QQ消息,時間顯示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剛做完小組作業,累趴了。”
後面跟着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李小莊盯着那條消息看了幾秒,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他應該回什麼呢?問她做什麼作業到那麼晚?還是叮囑她注意休息?或者分享自己這邊清晨晾床單的瑣碎?
最後他只回了一個字:“早。”
發送成功。他把手機放回口袋,繼續晾剩下的襪子。鐵絲微微晃動,隔壁宿舍的男生也在晾衣服,哼着不成調的《愛情買賣》。
回到宿舍時,另外三個室友還在睡覺。這間六人寢只住了四個,顯得空曠。李小莊輕手輕腳地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桌面壁紙還是高中畢業時全班合影,他放大又縮小,找到了角落裏自己和蘇夢蝶的側臉——那天陽光太烈,兩個人都眯着眼。
QQ頭像跳動起來。
“你也太早了吧!”蘇夢蝶回得很快,“我們這邊剛熄燈不久。”
“習慣早起了。”李小莊打字,“你們通宵做作業?”
“算是吧。廣告創意課的小組提案,跟隊友在工作室熬了一夜。”
“什麼提案?”
“一款針對大學生的快消品推廣。算了,說了你也不懂啦。”
李小莊的手指停在鍵盤上。那句“說了你也不懂啦”像一顆小石子,輕輕投進他心裏,漾開細微的波紋。
他確實不懂。他不知道廣告創意課要學什麼,不知道提案怎麼寫,甚至不太明白“快消品”的確切含義。他只知道古代漢語、現代文學、教育學原理。他的世界是唐詩宋詞、是板書教案、是早上六點的晨讀和晚上九點的自習室。
“那你要不要先睡?”他最終這樣回復。
“等會兒吧,先洗個澡。對了,許嵩發新歌了你知道嗎?”
“《想象之中》?”
“對!你聽了沒?”
“昨天循環了一天。”李小莊嘴角微微上揚,這是今天第一個讓他感到熟悉的時刻,“副歌很好聽。”
“MV看了嗎?是在法國拍的,好浪漫。”
“還沒,網速不行。”
這句話發出去後,對話又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李小莊能想象到蘇夢蝶那邊的畫面——沿海大城市的傳媒學院,即便在凌晨也燈火通明的設計工作室,洗完澡後溼着頭發看法國風光的MV。而他這裏,小城師範學院的男生宿舍,網速時好時壞,聽歌都要緩沖。
“我們這邊櫻花開了。”他換了個話題,拍下窗外光禿禿的樹枝發過去。其實櫻花還沒開,但他想分享點什麼。
過了兩分鍾,蘇夢蝶回了一張照片——她宿舍窗外的夜景,高樓林立,霓虹閃爍。
“我們這邊只有鋼筋水泥,哈哈。”
李小莊放大照片,在某個玻璃幕牆的反光裏,看到了蘇夢蝶舉手機的模糊倒影。她好像剪短了頭發。
“你剪頭發了?”
“厲害啊!這都能看出來?就剪了一點點,到肩膀。”
“好看。”
“真的嗎?我室友說顯臉大。”
“不會。”
對話又漸漸慢下來。李小莊看了一眼時間,七點十分。他該去食堂吃早飯,然後八點有古代文學課。蘇夢蝶那邊,她應該要去睡覺了。
“你快休息吧。”他打字。
“嗯,確實困了。你也記得吃早飯。”
“好。”
“那,拜拜。”
“拜拜。”
蘇夢蝶的頭像很快暗了下去——不是真正的灰色,只是顯示離線。李小莊盯着那個卡通兔子頭像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他去食堂吃了豆漿油條。食堂電視在放早間新聞,關於日本地震海嘯的後續報道。幾個女生邊吃邊討論要不要囤鹽,因爲聽說鹽能防輻射。李小莊想起高中時和蘇夢蝶一起看汶川地震新聞的場景,那時他們並排坐在教室裏,肩膀挨着肩膀。
上午的古代文學課講《詩經》。老教授在台上吟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窗外確實有柳樹抽芽。李小莊在筆記本上抄下這句詩,旁邊畫了一棵小小的柳樹。他想拍給蘇夢蝶看,但想到她可能在睡覺,又作罷了。
午飯後回到宿舍,他點開QQ。和蘇夢蝶的對話停留在早上七點多。往上翻,昨天的聊天記錄也只有寥寥幾句:她抱怨食堂難吃,他分享圖書館找到了絕版書。再往前翻,一周前的記錄還比較密集,她吐槽室友,他講軍訓趣事。
但翻到寒假時的記錄,畫風完全不同。那時他們每天能聊幾十頁,從早到晚,事無巨細。蘇夢蝶會發她媽媽做的菜的照片,李小莊會拍小城新開的奶茶店。他們會同時看一部電影,然後在QQ上實時討論。會一起聽許嵩的新歌,逐字逐句分析歌詞。
那些聊天記錄像一列逐漸減速的火車,從呼嘯奔馳到緩緩滑行,最後停在某個不起眼的小站。
李小莊關掉對話框,點開音樂播放器。《想象之中》的前奏響起,許嵩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幹淨:
“想象之中,雨過一道彩虹
抬起頭,瑟瑟發抖,天空……”
他閉上眼睛。歌裏唱的是一種微妙的錯位感——想象和現實的差距,預期和結果的背離。他想象過大學生活,想象過異地戀的模式,想象過他們會有說不完的話,就像高中傳紙條那樣永遠新鮮。
但現實是,他們在不同的軌道上運行,連時差都開始出現。
下午沒課,李小莊去了圖書館。在期刊閱覽室,他翻到一本時尚雜志,裏面有篇文章介紹各大高校的特色專業。他找到了蘇夢蝶的學校——“傳媒學院廣告系,注重實踐教學,與多家4A廣告公司有合作項目,學生大三即可進入行業實習”。
配圖是明亮寬敞的工作室,學生們圍在蘋果電腦前討論。每個人都穿着時髦,表情專注。
李小莊合上雜志。他這邊的圖書館很安靜,只有翻書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對面坐着的女生在準備考研,桌上堆着厚厚的英語和政治資料。窗外能看到學校的老式鍾樓,每到整點就敲響沉悶的鍾聲。
傍晚,他收到蘇夢蝶的消息:“醒了!睡了一天,頭好痛。”
“多喝水。”他回復。
“晚上還要去聽講座,一個很厲害的創意總監。”
“挺好。”
“你呢?在幹嘛?”
“圖書館。”
“真用功。”
對話再次陷入沉默。李小莊想問她講座內容是什麼,想問她創意總監講什麼,想問她頭痛好點沒有。但所有這些話都堵在喉嚨裏,最後變成簡單的:“那你準備出門吧。”
“嗯,快遲到了。晚點聊?”
“好。”
晚點是什麼時候呢?李小莊不知道。也許是她聽完講座的深夜,也許是她又有了新的小組作業,也許是明天、後天,或者更久。
晚上九點,他獨自在操場跑步。初春的夜風還很冷,呼出的氣變成白霧。跑道邊的路燈昏黃,有情侶牽着手散步,有社團在排練街舞。遠處的教學樓燈火通明,那是考研自習室。
跑到第五圈時,手機響了。是蘇夢蝶。
“講座結束了!超棒!”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背景嘈雜,應該是在回宿舍的路上。
“那就好。”
“那個總監說,做廣告就是要洞察人性。他說了一個觀點我覺得特別對——人們買的不是產品,而是更好的自己。”
“嗯……”李小莊放慢腳步,思考這句話。
“你怎麼了?聲音喘喘的。”
“在跑步。”
“哦。我們這邊好熱,我都穿短袖了。”
“我們還在穿羽絨服。”
“差距這麼大啊。”蘇夢蝶笑了,“對了,我們小組的提案通過了!下個月真要去做市場調研了。”
“恭喜。”
“到時候可能要跑好幾個城市呢,累死了。”
李小莊想說注意安全,想說別太辛苦,但最後只說:“挺好的機會。”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有風聲,有車流聲,有遠遠的笑語聲。
“李小莊,”蘇夢蝶的聲音忽然輕了些,“你最近……怎麼樣?”
“老樣子。上課,看書,跑步。”
“有沒有認識新朋友?”
“室友都挺好的。”
“我是說……女生。”
李小莊停下腳步,站在跑道中央。夜色四合,天空沒有星星。
“沒有。”他說,“沒時間。”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更長。
“我室友談戀愛了,”蘇夢蝶說,“跟隔壁影視編導系的男生,天天膩在一起。”
“嗯。”
“你覺得……異地戀能長久嗎?”
問題來得突然。李小莊握緊手機,指節微微發白。
“不知道。”他誠實地說,“沒試過。”
蘇夢蝶輕輕笑了:“我也沒試過。但我室友說,異地戀百分之九十會分手,因爲人會變,環境會變,連共同話題都會變少。”
李小莊沒有說話。他聽着電話那頭遙遠的呼吸聲,想起高中時他們共用一副耳機聽歌,呼吸近在咫尺。
“你那邊風好大,”蘇夢蝶說,“快回宿舍吧,別感冒了。”
“好。”
“那……我掛啦?”
“嗯。”
“晚安。”
“晚安。”
電話掛斷的忙音響了很久,李小莊才把手機從耳邊放下。他慢慢走回宿舍,操場上的情侶已經不見了,街舞社的人也散了。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水泥地上變形、扭曲。
回到宿舍,他打開QQ空間。蘇夢蝶更新了動態,是一張講座現場的圖片,配文:“眼界大開!要成爲更厲害的人!”
下面已經有十幾個贊和評論,都是他沒見過的人名,說着他不太懂的行業術語。
李小莊點了贊,沒有評論。
他往下翻,翻到寒假時蘇夢蝶發的動態:家鄉的雪景,配文是“還是家裏好”。那時他會在下面評論“明年一起堆雪人”,她會回“好啊”。
再往前翻,是高中畢業時的照片,是大學開學時的迷茫,是國慶節回家的喜悅。每一條動態裏,都有他的點贊和評論,像一條綿延的足跡,記錄着他們如何從並排行走,到漸行漸遠。
夜深了,室友們都睡了。李小莊戴上耳機,重新播放《想象之中》。
許嵩唱到:
“我沒想象中那麼戀舊
回憶換不回你的溫柔
最後也不是故作冷漠
轉過頭我怎麼有一滴淚落”
他看向窗外,小城的夜晚很安靜,沒有霓虹,沒有車流,只有幾盞孤零零的路燈。一千公裏外的那個城市,此刻應該依然喧囂。
李小莊打開和蘇夢蝶的對話框,光標在輸入框裏閃爍。他想寫點什麼,寫今天學的《詩經》,寫柳樹抽芽,寫跑步時想到的問題,寫聽到這首歌的感受。
但他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後只發了一句:
“睡了嗎?”
沒有回復。頭像暗着。
他等了一會兒,關掉電腦,躺上床。黑暗中,他想起高中時的某個午後,蘇夢蝶趴在課桌上小憩,陽光照着她的側臉,睫毛在臉頰投下淡淡的陰影。那時他偷偷看着她,覺得這一刻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現在他明白了,沒有什麼可以永遠。
時間在走,人在變,連共同聽的歌都有了不同的理解。他在這所師範院校背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她在那個傳媒學院學習如何讓人們購買“更好的自己”。
他們依然分享同一首歌,但已經活在各自的“想象之中”。
凌晨一點,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蘇夢蝶的回復:
“剛洗完澡。你怎麼還沒睡?”
李小莊看着那條消息,沒有立刻回復。他想起《想象之中》的最後一句歌詞:
“我沒想象中那麼脆弱
分開後形容也沒消瘦
一起踏過了幾座春秋
領悟了愛不是追逐占有”
他終於打字,發送:
“這就睡。晚安。”
這次他加了一個月亮的表情。
蘇夢蝶回了一個星星。
對話結束。
李小莊閉上眼睛,在徹底入睡前,他模糊地想:也許這就是成長——接受想象與現實的落差,接受有些人會慢慢走遠,接受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最終都會沉入時間的河底。
而他們能做的,只是偶爾從河面上打撈起一些閃光的碎片,證明那些美好曾經真實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