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第一個周末,蘇夢蝶的朋友圈被音樂節刷屏了。
九宮格照片裏,藍天白雲下是巨大的舞台,霓虹燈光在白天也絢爛奪目。人群像彩色的海洋,舉着熒光棒的手臂如波浪起伏。有一張特寫是她和幾個新朋友的合影,每個人都戴着誇張的墨鏡,臉上畫着閃粉彩繪,笑得肆無忌憚。
配文:“草莓音樂節!青春就是要這樣燃燒!”
李小莊是在圖書館的休息區看到這條動態的。他剛做完一份古代漢語的作業,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拿起手機刷新,這條動態就跳了出來。發布時間是下午三點十七分,點贊數已經超過五十,評論裏全是“好羨慕”“玩得開心”“求偶遇”。
他點開每張照片仔細看。蘇夢蝶穿了一件印着不明意義英文的白色T恤,搭配破洞牛仔短褲——這在他們高中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裝扮。她的頭發染了不太明顯的栗色,在陽光下泛着光澤。臉上那些亮晶晶的貼紙讓她看起來像個陌生人。
李小莊猶豫了一下,點了個贊。沒有評論。
他把手機放回書包,走回自習區。窗外,師範學院的校園安靜得像一幅畫。梧桐樹蔭下有女生在背英語,籃球場傳來斷續的拍球聲,遠處教學樓的紅磚牆爬滿了爬山虎。這裏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和照片裏那個喧囂沸騰的世界隔着不止一千公裏。
書包側袋的MP3裏,許嵩的《河山大好》正好播到副歌:
“河山大好,出去走走
碧海藍天吹吹風
別窩在家當懶蟲……”
李小莊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大了一些。這首歌是許嵩年初發行的,旋律輕快,歌詞呼籲年輕人多出去看看世界。蘇夢蝶分享過這首歌,說“太有共鳴了”。當時李小莊只是笑笑,他所在的這個小城,能走去哪裏呢?最近的風景區要坐三小時大巴,門票夠他一周的飯錢。
而現在,蘇夢蝶真的在“出去走走”,在音樂節的人海裏,在陌生的城市中。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蘇夢蝶發來的QQ消息,一張現場照片,舞台上的樂隊正在狂野演唱,主唱的長發甩成一道弧線。
“現場太炸了!”她打字很快,“你絕對想象不到這種氣氛!”
李小莊看着照片,確實想象不到。他參加過最大的集體活動是高中校運會,最熱鬧的場合是春節廟會。音樂節?那只是電視裏見過的畫面。
“人多嗎?”他問。
“超級多!我差點被擠飛了!”
“注意安全。”
“安啦!我跟同學一起呢。對了,你猜我看到誰了?”
“誰?”
“許嵩的海報!雖然不是他本人的演出,但有粉絲舉着他的燈牌,我差點沖過去認親了哈哈哈。”
李小莊笑了。這是今天第一次真心實意的笑。他想像蘇夢蝶在人群裏看到許嵩燈牌時的樣子,一定眼睛發亮,像發現了寶藏。
“可惜他沒來,”蘇夢蝶繼續發,“不過有新褲子樂隊!還有逃跑計劃!你聽過《夜空中最亮的星》嗎?就是他們唱的!”
“沒聽過。”
“那你一定要聽!等會兒我發你鏈接。”
“好。”
對話暫停了幾分鍾。李小莊繼續看書,但注意力很難集中。他想象着音樂節的鼓點節奏,想象着成千上萬人合唱的聲浪,想象着蘇夢蝶在那樣的人群中蹦跳歡呼的樣子。那些畫面鮮活而遙遠,像另一個維度的存在。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一段十秒的小視頻,鏡頭晃動得厲害,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和人群的尖叫。畫面中央是舞台上的樂隊,主唱正在嘶吼,吉他手跳起來,貝斯手的長發幾乎甩到臉上。
“感受一下!”蘇夢蝶附言。
李小莊點開視頻,即使隔着耳機也能感受到那股能量。他把視頻看了三遍,注意到角落裏有一只手舉着“許嵩”的燈牌,在躁動的人群中倔強地亮着。
“看到了嗎?許嵩的燈牌!”蘇夢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關注點。
“看到了。”
“感動不?在這種地方還能看到嵩鼠。”
“嵩鼠”是許嵩粉絲的自稱。高中時,李小莊和蘇夢蝶也這樣自稱過,還一起設計過虛擬的“嵩鼠”徽章。那是他們共享的秘密語言中的一個詞匯。
“感動。”李小莊回復。這是真話。
傍晚,音樂節似乎進入了新的高潮。蘇夢蝶的朋友圈又更新了,這次是夜景,舞台燈光璀璨如星河,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她發了一段文字:“當萬人大合唱《夜空中最亮的星》時,真的會淚目。青春真好,自由真好。”
李小莊正在食堂吃晚飯。米飯、土豆絲、西紅柿炒蛋,一共三塊五。他一邊吃一邊看那條動態,評論區又多了幾十條留言,有羨慕,有調侃,有約下次一起的。
他放下筷子,打開音樂軟件,搜索“逃跑計劃 夜空中最亮的星”。播放,前奏是悠揚的吉他聲,然後是一個清澈的男聲: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食堂裏嘈雜的人聲、餐具碰撞聲漸漸遠去。李小莊閉上眼睛,想象着萬人合唱這首歌的場景。那會是怎樣的聲浪?怎樣的共鳴?蘇夢蝶在那樣的人群中,是會覺得被理解,還是更加孤獨?
他想起高二的某個晚自習,停電了。整個教室陷入黑暗,然後有人點亮了手機屏幕,一個,兩個,越來越多。不知誰起了個頭,開始唱許嵩的《斷橋殘雪》,然後全班都跟着唱起來。在那些微弱的手機光裏,在少年們青澀的合唱聲中,蘇夢蝶轉過頭對他笑,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萬人合唱”——雖然只有五十幾個人,但在黑暗的教室裏,那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而現在,蘇夢蝶擁有了真正的萬人合唱,在廣闊的夜空下,在絢爛的舞台前。
歌播完了,自動跳到下一首,是許嵩的《河山大好》。輕快的旋律和剛才那首的深情形成鮮明對比。
“河山大好,出去走走
別窩在家當懶蟲……”
李小莊苦笑了一下。他不是懶蟲,他只是……沒有翅膀。師範生的助學金要用來買教材,兼職家教的錢要寄一部分回家,餘下的勉強維持生活。去一趟音樂節?那是奢侈的夢想。
晚上八點,他照常去圖書館。經過公告欄時,看到一張海報:“校園原創音樂大賽報名中”。他駐足看了一會兒,海報設計得很粗糙,是學生自己用PS做的。比賽獎品是一張五百元的購書卡和一場小型演出機會。
李小莊繼續往前走。他寫過詩,但從來沒寫過歌。蘇夢蝶倒是說過,想學吉他,想寫自己的歌。
手機響了,是蘇夢蝶的電話。背景音很嘈雜,能聽到音樂聲、人聲、風聲。
“李小莊!你猜我在哪?”她的聲音興奮得有些嘶啞。
“還在音樂節?”
“對!現在是壓軸演出,但我溜出來了,在場地外面的小山坡上。從這裏能看到整個舞台,像一顆發光的寶石!”
“冷不冷?”
“有點,但特別爽!你知道嗎,站在這裏,我突然覺得……世界好大。”
李小莊走到圖書館的露台上,夜風微涼。他這邊的世界很小——校園小城更小,小到十分鍾能騎自行車從東到西。
“你那邊能看到星星嗎?”蘇夢蝶問。
李小莊抬頭,城市的光污染讓天空灰蒙蒙的,只有幾顆最亮的星勉強可見。
“能看到幾顆。”
“我這邊也差不多,但舞台的光把天空都染成彩色了。”她頓了頓,“李小莊,你應該來的。真的,你應該來看看這樣的世界。”
我應該來的。李小莊在心裏重復這句話。但“應該”和“能夠”之間,隔着現實的千山萬水。
“以後有機會吧。”他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有風聲和遠處模糊的音樂。
“你知道嗎,”蘇夢蝶的聲音忽然輕了下來,“剛才萬人大合唱的時候,我其實……想起了高中停電那次。我們班唱《斷橋殘雪》。”
李小莊握緊了手機。
“那時候覺得全班一起唱歌就是全世界了,”蘇夢蝶繼續說,“但現在站在幾萬人裏,反而覺得……更孤獨了。”
舞台的喧譁從聽筒裏隱約傳來,是一首快節奏的歌,人群在歡呼。
“但孤獨也沒什麼不好,”她又恢復了輕快的語氣,“孤獨說明你在成長,對吧?”
“嗯。”李小莊應了一聲。他想說些什麼,但所有的話都堵在胸口。他想問她冷不冷要不要回去,想問她什麼時候回學校,想問她玩得開心嗎真的開心嗎。
最後他說:“別待太晚,注意安全。”
“知道啦。那你呢?在幹嘛?”
“去圖書館的路上。”
“真用功。那我先掛了,同學在叫我。”
“好。”
電話掛斷。李小莊在露台上又站了一會兒,看着灰蒙蒙的夜空。遠處教學樓燈火通明,那是無數個和他一樣的年輕人,在書本裏尋找未來的路。
他想起《河山大好》裏的一句歌詞:“保持浪漫心態,活着就不算壞。”
也許浪漫不一定要去音樂節,不一定要看萬千星河。也許在圖書館的燈光下,在詩句的字裏行間,也有另一種山河大好。
回到自習室,他攤開筆記本,沒有繼續寫作業,而是開始寫詩。寫五月的夜風,寫遙遠的音樂,寫發光的舞台和灰暗的星空,寫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想象,寫無法抵達的遠方和觸手可及的當下。
他寫:
“你在人海中舉起燈牌
光點匯入星河
我在紙頁間埋首
墨跡暈開山河
你說世界很大要出去走走
我在這行詩裏
已跋涉過萬水千山”
寫完,他合上筆記本。手機屏幕亮着,是蘇夢蝶剛發的朋友圈:一張夜景,一從山坡上俯瞰舞台的角度,配文是“山河大好,青春正好”。
李小莊點了個贊,沒有評論。
他把MP3裏的《河山大好》設置成單曲循環,戴上耳機,繼續看書。輕快的旋律在耳畔回響,許嵩唱:
“河山大好,出去走走
碧海藍天吹吹風……”
窗外,師範學院的夜晚安靜如常。梧桐樹葉在風裏沙沙作響,自習室的燈光溫暖恒定。這裏沒有音樂節的狂歡,沒有萬人合唱的震撼,但有他自己的節奏,有他正在書寫的,微小而確定的人生。
凌晨,他收到蘇夢蝶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一段音頻文件。點開,是嘈雜背景音裏,她輕聲哼唱的《夜空中最亮的星》,只唱了副歌部分,跑調了三次,但聲音裏有真實的快樂。
“送你的,”她留言,“雖然沒許嵩的歌好聽。”
李小莊把這段音頻保存下來,聽了五遍。然後在回復框裏打字:“很好聽。”
發送。
他關掉手機,躺上床。黑暗中,他想起白天的種種——音樂節的照片、躁動的視頻、電話裏的風聲、那段跑調的哼唱。所有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個他越來越陌生的蘇夢蝶,一個正在飛速成長、擁抱世界的蘇夢蝶。
而他,還停留在原地,在書本裏,在小城裏,在他們共同的過去裏。
《河山大好》的旋律還在腦海裏回旋。也許有一天,他也會走出去,去看她看過的世界。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在某處重逢,分享各自見過的山河。
但今夜,他們一個在音樂節散場後疲憊的歸途,一個在圖書館閉館後安靜的宿舍,隔着夜色,隔着千裏,隔着正在分岔的人生路徑。
李小莊閉上眼睛,在入睡前最後想:山河確實大好,只是每個人要走的路,終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