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沈家女……”裴硯轉過身,燭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她也不過是這局棋裏的一枚棋子。嫁入王府,遠離父兄,在陌生環境裏戰戰兢兢地活着——你以爲,這是她願意的?”
尉錚一怔。
裴硯走回書案前,重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墨玉鎮紙。
“沈洲常年在外,沈舒錦生母早逝,繼母不親。她生母留下財產衆多,尤其是那胭脂鋪子,經營得不錯,可見不是愚鈍之人。”他抬眼,眸色深沉,“這樣的女子,被迫卷入朝局,嫁給一個傳聞中乖戾病弱的男人……你覺得,她此刻在想什麼?”
尉錚答不上來。
“她在想如何活下去。”裴硯替他答了,語氣平靜,“像所有困在後宅的女子一樣,想方設法在夾縫中求生存。或許還會祈禱,祈禱我早些病死,她好得個清淨。”
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什麼表情,仿佛在說別人的事。可尉錚卻敏銳地捕捉到,主子的指尖在鎮紙上停頓了一瞬。
“所以王爺……可憐她?”
“可憐?”裴硯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話,唇角又彎了彎,卻更顯得疏離,“這世上有誰不可憐?陛下自幼失恃失怙,不得不倚仗我又忌憚我,不可憐?沈洲爲國征戰半生,到頭來連女兒的婚事都護不住,不可憐?還是說——我這半生傷病,一身病骨,更可憐?”
他連續發問,聲音並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得人心裏發寒。
尉錚垂首:“屬下失言。”
裴硯擺了擺手,倦意終於爬上眉梢。“罷了。你先下去。”
他恭敬地行禮,正欲往外走,身後卻突然傳來話語。
“明日讓徐太醫來趟府中。我這病,不該好這麼快。”
“這……”尉錚想勸阻,“王爺,徐太醫說過,您這病雖不能痊愈,但只要好好醫治,便可幾乎與常人無異。您何苦……”
話沒說完,裴硯又低咳起來,這次咳得厲害些,蒼白的臉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紅。尉錚連忙上前,卻被裴硯抬手止住。
“我沒事。”他喘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倒出一粒丸藥含服。藥味苦澀,在口中化開,壓下了喉間的癢意。
裴硯緩過勁來,重新提起筆,蘸了墨,卻遲遲未落。墨汁在筆尖凝聚,最終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團污跡。
他盯着那團墨跡,忽然開口,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淡:“沈舒錦既是正妃,入府後便不得怠慢。她若想繼續經營那間胭脂鋪,也不必攔着。至於監視……”他頓了頓,“分寸你自己把握。她不是犯人,不必事事上報。”
尉錚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仍恭敬應下:“是。”
“還有,”裴硯抬起頭,燭光在他眼中跳躍,映出某種復雜的情緒,“查查她這些年在沈府過得如何,細致些。”
“王爺是擔心……”
“不擔心什麼。”裴硯打斷他,垂下眼,繼續批閱奏折,“只是既然要成爲夫妻,總該知道她從前過的什麼日子。”
這話說得平淡,尉錚卻聽出了其中微妙的意味。他不敢多問,行禮退下。
書房門輕輕合上。
裴硯放下筆,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燭火將他的側影投在書架上,那道影子孤獨而挺直。
他想起很多年前,先帝還在時,曾握着他的手說:“阿弟,你聰慧太過,心思又深,將來恐難覓知心人。但朕希望,至少能有人真心待你,不是爲權勢,不是爲名利,只是爲你。”
那時他才十歲,不懂這話裏的深意。
後來懂了,卻也晚了。
一身毒疾,滿朝猜忌,誰又會真心待他?那些送進府的美人,哪個不是別有心思?
沈舒錦……又會是怎樣?
裴硯睜開眼,望向窗外那彎弦月。月光清冷,照不進這深深庭院。
他想,或許這樣也好。兩個各有算計、各有不得已的事,搭夥過日子,誰也不欠誰真心,倒也幹淨。
只是心底某個極隱蔽的角落,仍有一絲極細微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
期待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或許……會有所不同。
夜風吹過,庭中桃枝輕顫,落下幾片殘瓣。
而更漏聲聲,長夜未盡。
***
聖旨是在一個晴朗的夏晨送來的。
傳旨太監尖細的嗓音,刺破沈府慣有的寧靜。
沈舒錦雙手高舉過頂,接過那卷沉甸甸的聖旨。明黃的綢緞冰涼柔滑,像一條無聲的鎖鏈。
婚期定在一個月後。時間倉促,卻無人敢置喙。
攝政王府的意思,誰敢拖延?
大婚前三日,一個尋常的午後,沈舒錦在屋裏爲布娃娃縫衣服。
門外傳來馬蹄聲,不多時,一個身着玄色勁裝的男子立在門外。
他身量極高,眉目冷峻,只是臉上疤痕猙獰。他腰間佩刀,刀鞘上刻着繁復的雲紋——那是攝政王府親衛的標識。
“沈小姐。”男子抱拳,聲音無波,“屬下尉錚,奉王爺之命,送些東西來。”
沈舒錦起身,微微頷首:“有勞尉侍衛。”
尉錚身後跟着幾名侍衛小廝,東西流水一樣的抬進來。幾匹宮中御賜的錦緞,一套赤金鑲紅寶的頭面,一匣子上好的筆墨紙硯……金玉珠翠更是不計其數。
“王爺說,小姐若缺什麼,盡管開口。”尉錚道,目光在沈舒錦臉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開。
沈舒錦謝過,命下人收好。她猶豫片刻,還是輕聲問:“尉侍衛,王爺他……可有什麼話要傳達?”
尉錚沉默了一下。
這位未來的王妃站在午後斜照的光裏,月白衣裙被鍍上淺金色,眉眼溫婉,帶着幾分少女的嬌憨,眼神卻清明鎮定,和他預想中那些或惶恐或嬌縱的貴女不太一樣。
“王爺讓屬下轉告小姐,”尉錚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這門婚事是聖上的意思,小姐不必憂心。”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請尉侍衛轉告殿下,舒錦明白了。既接了聖旨,便是心甘情願。日後入了王府,定會恪守本分,不會讓殿下爲難。”
尉錚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要走,沈舒錦忽然又叫住他:“尉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