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齒劃過頭發的第一下，觸感是幹澀的。
原主的身體長期營養不良，發質枯黃，缺乏光澤，還因爲三天前的高燒和汗水黏連打結。林晚意放輕動作，從發梢開始，一點點梳理開那些纏結。
一下。又一下。
動作很慢，很穩。木篦梳劃過發絲的沙沙聲，在寂靜的鐵皮屋裏清晰可辨。窗外偶爾傳來遠處機械臂作業的轟鳴，或是棚戶區居民的說話聲，但這些聲音都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遙遠而不真實。
她沉浸在這個簡單的動作裏，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手中的梳子和滿頭的青絲。
前世的記憶在這一刻翻涌而來。她想起小時候，外婆也是這樣坐在老屋的藤椅上，把她抱在膝頭，用一把老舊的桃木梳爲她梳頭。外婆的手很輕，哼着不知名的歌謠，陽光從雕花木窗格斜射進來，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裏緩緩浮動。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三梳梳到老，多子又多壽……”
那是江南的嫁女梳頭歌。外婆說她小時候聽自己的外婆唱過，就這樣一代代口耳相傳，傳了幾百年。後來外婆去世了，那把桃木梳隨她入了土，歌謠也再沒人唱起。
林晚意手中的動作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直播儀旁的小屏幕上，在線人數從“1”跳到了“3”，又慢慢爬升到“5”。
第一條彈幕飄過，文字在畫面底部一閃即逝：
“在幹嘛？默劇表演？”
緊接着第二條：“廢土星新行爲藝術？梳頭直播？”
第三條：“主播是啞巴嗎？說句話啊。”
林晚意沒有理會。她已經將打結的發梢全部梳開，現在開始從發根向發梢梳理。動作依舊緩慢，每一梳都到底，將枯黃的長發梳得逐漸順滑。
梳到第三十六下時，她忽然輕聲開口，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直播中格外清晰：
“《黃帝內經》有言：‘發爲血之餘’。古時女子珍視長發，視其爲身體精血所化，不可輕易損毀。”
她頓了頓，繼續梳理，聲音平緩得像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所以她們發明了各式發髻，用簪、釵、步搖固定，既爲美觀，也爲保護。每一款發髻，都有名字，有來歷，有適合的場合。”
在線人數跳到了“8”。
彈幕多了起來：
“什麼內經？沒聽說過。”
“故弄玄虛。”
“不過主播梳頭的樣子好安靜，我居然看進去了……”
“廢土星還有這種直播？新鮮。”
林晚意沒有看彈幕。她將長發全部梳順後，放下木篦梳，雙手開始將頭發向後攏。動作流暢自然，指尖穿梭在發絲間，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今天梳最簡單的低髻。”她一邊動作一邊說，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女誡》有雲：‘女子居處，當以端正爲美。’低髻穩重，適合日常。”
她將長發在腦後攏成一束，左手固定，右手從妝匣中取出一支素銀簪。簪尖在昏黃光線下閃過一抹寒光。
然後，她手腕一轉，簪子穿過發束，旋轉，固定。
整個過程不過十幾秒，一個簡單卻整齊的低髻已經成型。沒有一絲碎發飄落，發髻的弧度圓潤飽滿，素銀簪斜斜插入，簪頭的如意雲紋恰好露在外面。
她放下手，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向鏡頭。
鏡頭裏的女孩還是那個女孩，蒼白的臉，破舊的工裝服。但那個低髻讓她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少了幾分落魄，多了幾分沉靜。
在線人數：12。
彈幕停滯了幾秒，然後：
“別說……還真挺好看。”
“怎麼做到的？我老婆天天用發膠都固定不好頭發。”
“主播手好巧。”
“剛才那下簪子怎麼轉的？沒看清，能再來一遍嗎？”
林晚意看着那些彈幕，心髒輕輕一跳。
有反應了。雖然人很少，雖然可能只是一時好奇，但——有反應了。
她正要開口說什麼，一條新的彈幕突然出現，語氣和其他彈幕截然不同，冰冷而理性：
“用戶【鋼鐵意志】進入直播間。”
“觀測對象：廢土星居民-L。行爲分析：無意義裝飾性活動。在生存資源匱乏區域，此舉效率低下，消耗額外熱量與時間，不符合最優生存邏輯。結論：無效行爲，建議終止。”
這條彈幕像一盆冷水，澆在剛剛燃起的小小火苗上。
其他觀衆立刻反駁：
“喂，樓上太掃興了吧！”
“美的事怎麼能只用效率衡量？”
“人家愛梳頭關你什麼事？”
林晚意看着那個【鋼鐵意志】的ID，以及ID旁邊一個極不顯眼的、她從未見過的徽章圖標——那圖案像是交叉的劍與星辰，被一個圓形邊框環繞。
軍方的標識？她前世在一些歷史資料裏見過類似的符號。
她的心髒跳得更快了，但臉上依舊平靜。她看向鏡頭，目光仿佛穿透屏幕，直視着那個【鋼鐵意志】。
“這位‘鋼鐵意志’先生，您問我這有何用？”
她伸手輕輕撫過腦後的發髻，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銀簪。
“在您看來，它不能充飢，不能御寒，不能提升機械操作精度。但是——”
她頓了頓，眼神中浮現出一種超越這具身體年齡的深邃。
“它能讓我在無盡的塵埃中，仍然記得自己是一個‘人’，而非僅知生存的機器。它能給予我面對明天的片刻寧靜與尊嚴。”
“文明始於遮羞蔽體，而後才有禮、有樂、有美。美本身，就是對抗虛無與絕望的一種力量。強大的精神，才是生存最根本的基石。”
“您說，這有用嗎？”
話音落下，直播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在線人數悄悄爬升到了15。
然後，【鋼鐵意志】回復了，只有兩個字：
“有趣。”
緊接着，這個ID退出了直播間。
但在他退出前的最後一秒，林晚意敏銳地注意到，直播儀後台閃過一條極快的系統提示——那是高級權限用戶的標記行爲，普通觀衆根本看不到。
【用戶[鋼鐵意志]已將本直播間加入觀察列表。】
林晚意的呼吸微微一滯。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直播，回答了其他觀衆幾個關於梳頭技巧的問題，語氣溫和耐心。又過了十分鍾，她以“今天先到這裏”爲由，結束了直播。
最後在線人數：23。收到打賞：7個信用點。
不多。但足夠買一支營養膏，再撐一天。
更重要的是——
林晚意關掉直播儀，靠在牆壁上，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打開直播後台的數據分析頁面。觀看時長分布圖顯示，有超過60%的觀衆觀看了全程；地域分布顯示觀衆來自不同星域，不只是廢土星本地；甚至還有兩個觀衆在直播結束後關注了她的頻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個被特別標記的【鋼鐵意志】。
她調出這個ID的訪問記錄：進入時間，退出時間，標記行爲的時間戳……以及，那個一閃而過的權限徽章。
“軍方的人？”林晚意低聲自語，“爲什麼會關注一個廢土星的梳頭直播？”
她想起母親手札裏提到的“禁區檔案”、“失落文明”，想起那個神秘的“歸墟”坐標。
巧合？
還是……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廢土星的兩個“月亮”升起，投下慘白與暗紅的雙色光影。遠處垃圾山的方向傳來夜行機械的作業聲，沉悶而規律。
林晚意站起身，走到那扇小窗前。鐵皮屋外，第七區的棚戶星星點點亮起昏暗的燈光，大多是老舊的化學熒光棒，或是改造過的低功率電池燈。生活在這裏的人們，爲了活下去已經竭盡全力，誰還會在乎什麼“美”、什麼“文明”？
可她偏偏在乎。
不僅在乎，還要讓這些被遺忘的東西，重新被看見。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木篦梳，梳齒間還纏着幾根她剛才梳下的斷發。
“一梳百年……”她輕聲說。
梳子梳過的，何止是頭發。
是時光，是記憶，是無數個像她外婆那樣的女人，在無數個清晨或黃昏，對鏡理妝時，留在歲月裏的淺痕。
而現在，這道痕，要在這個鋼鐵與塵埃的星際時代，重新劃下。
林晚意握緊木梳，轉身走向妝匣。她取出那卷畫帛，再次展開。帛面上，唐代女子的驚鵠髻高聳靈動。
下一次直播，就梳這個。
她需要材料。需要工具。需要想辦法讓這個粗糙的直播間，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第一步，已經邁出。
下一步——
林晚意抬起頭，目光穿過鐵皮屋破敗的牆壁，望向看不見的星空深處。
那裏有注視着她的眼睛。
她要讓那雙眼睛，看到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