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林晚意幾乎沒離開鐵皮屋。
她像一塊幹涸的海綿,瘋狂吸收着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信息。白天,她一邊靠那點可憐的營養膏維持體力,一邊反復研讀母親的手札,將那些古代技藝牢牢記在腦中——這是她在這個陌生世界唯一的“武器”。
夜晚,當廢土星的兩個“月亮”(實際上是兩顆被潮汐鎖定的、布滿撞擊坑的衛星)升起,投下詭異的雙影時,她就啓動那台老舊的個人終端,接入星際網絡。
終端是原主撿來的二手貨,反應遲鈍,屏幕有壞點,只能勉強連接星網的公共基礎層。但足夠了。
林晚意輸入的第一個關鍵詞是:“古地球文明”。
搜索結果彈出七百億條。她按相關性排序,從第一條開始看。
【熱門話題:#如果你穿越到古地球#】
【復古派對指南:如何打扮成‘原始人’?】
【歷史小知識:古地球人曾相信疾病是魔鬼附身,用草藥和跳大神治療(附圖:誇張的巫醫插畫)】
【學術論文摘要:《論古地球文明滅亡的必然性——從資源消耗模式看》】
林晚意的手指停在觸摸屏上,指尖冰涼。
她點開那篇所謂的“學術論文”。作者是聯邦中央大學歷史系的某位教授,文章核心觀點是:古地球文明(特別是她所在的華夏文明)因爲過分注重“虛禮”、“形式”和“等級秩序”,導致科技發展停滯,社會僵化,最終在資源耗盡和內部鬥爭中走向滅亡。結論是——這種文明模式毫無借鑑價值,聯邦現行的“效率至上”、“科技主導”路線才是正確的。
評論區一片附和:
“看看那些古代衣服,裹得嚴嚴實實,行動都不方便,純粹是統治階級控制人的工具。”
“聽說他們還搞什麼‘禮樂治國’,笑死,音樂能造飛船嗎?能提高糧食產量嗎?”
“唯一可取的大概是某些建築美學?但也就看看而已。”
林晚意關掉頁面,深吸一口氣,繼續搜索。
“漢服”、“中國傳統服飾”、“古代妝容”……
結果更令人窒息。零星的信息要麼被嚴重娛樂化——比如某個網紅穿着影樓風的“古裝”跳熱舞,標題是“野蠻人也時尚”;要麼被徹底曲解——比如將“女爲悅己者容”解讀爲“古代女性毫無自主權,打扮只爲取悅男性”。
她甚至找到一個所謂的“古地球文化復原組織”的網站。點進去,首頁是一群人穿着亂七八糟、各個朝代混搭的“漢服”,在虛擬背景的宮殿前擺拍。介紹文字寫着:“我們致力於復興偉大的古地球美學!最新活動:穿漢服體驗‘帝王選妃’VR遊戲,只要1999信用點!”
林晚意關掉終端,屏幕暗下去的瞬間,映出她蒼白的臉。
兩天。整整兩天,她搜索了所有能想到的關鍵詞,翻看了數百頁結果。
沒有。沒有任何系統性的、嚴肅的、真正尊重歷史的記載。
她所來自的那個文明,那個有詩經楚辭、唐詩宋詞、水墨丹青、絲綢瓷器的文明,那個講究“禮樂射御書數”、追求“天人合一”的文明,在這個星際時代,已經徹底淪爲——
獵奇的符號。
笑話的背景板。
證明“現代優越性”的反面教材。
文明的灰燼。比廢土星地表的塵埃更輕,風一吹就散,連痕跡都留不下。
林晚意坐在鐵皮屋唯一那把瘸腿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永恒昏黃的天空。一種巨大的、近乎荒謬的孤獨感淹沒了她。
前世,她爲復興那些技藝奮鬥十年,從無人問津到千萬粉絲,以爲終於讓更多人看到了那些美。可原來,在更宏大的時間尺度上,那些努力不過是在灰燼上劃出的一道淺痕,轉瞬就被歷史的狂風吹散。
而現在,她連劃出那道痕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F級精神評級的廢土星孤女,沒有信用點,沒有身份,沒有未來。連活下去都成問題,談何傳承文明?
飢餓感再次襲來,比之前更凶猛。胃部抽搐着,提醒她現實有多殘酷。她擰開最後一管營養膏,擠出一小段。灰綠色的膏體黏在舌頭上,化學制劑的味道直沖腦門。
她強迫自己咽下去,然後繼續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鐵皮屋外的光影緩慢移動,機械臂作業的轟鳴聲時遠時近。第七區開始有了人聲——其他棚戶居民起床活動了。有人拖着撿來的廢品路過她的鐵皮屋,腳步聲沉重;有孩子在哭;遠處傳來爭吵聲,很快又平息。
這是一個爲了生存就必須拼盡全力的世界。美?文化?傳承?
太奢侈了。
奢侈到可笑。
林晚意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手掌粗糙,指甲縫裏的污垢洗不淨,指關節因爲長期從事粗活而略顯粗大。這是一雙底層勞動者的手,和前世那雙保養得宜、只拿畫筆和繡針的手天差地別。
可就是這雙手,現在握着來自另一個時代的火種。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妝匣前,再次打開。木篦梳、素銀簪、畫帛上的驚鵠髻、手札裏娟秀的字跡……一切安靜地躺在那裏,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質問。
等什麼?質問什麼?
等一個奇跡?質問爲何要將它們喚醒?
林晚意拿起那把木篦梳,握緊。梳齒硌進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沒有奇跡。”她對着空蕩蕩的鐵皮屋說,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從來就沒有奇跡。”
前世沒有。蘇晴的背叛證明,在利益面前,十年的情誼和共同的理想不堪一擊。
今生也不會有。這個冰冷功利的星際時代,不會對一堆“古物”和“舊藝”施舍半點關注。
如果要有光,就必須自己點燃。
如果要有路,就必須自己開辟。
即使手持的只是一簇微弱的火苗,腳下是無邊灰燼。
林晚意走到那面裂了縫的鏡子前,看着鏡中憔悴卻眼神燃燒的女孩。
“那就從生存開始。”她說。
她坐回椅子上,啓動個人終端,這次不是搜索,而是登錄了星網的直播平台接口。原主的賬號還在,名字就是簡單的“L7309”,頭像空白,粉絲數:3(可能是系統分配的機器人)。
她將賬號名改爲“林間晚意”。
然後,她打開簡陋的攝像頭功能,調整角度,讓鐵皮屋破敗的背景和自己蒼白的臉入鏡。沒有補光燈,沒有妝發,沒有華服。
只有一把木篦梳,和她自己。
她在直播標題欄輸入一行字:
“一梳,一念,一時空。如果你累了,可以來看看。”
簡介空着。
然後,她按下“開始直播”。
鏡頭亮起微弱的紅光。在線人數顯示:1。
林晚意沒有看鏡頭,也沒有說話。
她只是低下頭,拿起木篦梳,開始慢慢梳理自己枯黃打結的長發。
一下,又一下。
動作很輕,很慢。
像在梳理時間,梳理記憶,梳理那些被遺落在灰燼深處的,文明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