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土星時間晚上七點五十分。
林晚意坐在鏡頭前，最後一次檢查自己的儀容。
驚鵠髻已經戴好，每一件“首飾”都調整到了最佳角度。她穿着那件領口繡了纏枝蓮紋的工裝，雖然樸素，但幹淨整潔。臉上化了淡妝——用礦物粉末調制的“胭脂”和“眉黛”，效果粗糙，但在鏡頭下勉強夠用。
工作台上，材料分門別類擺放整齊：金屬絲框架、玻璃“寶石”、植物纖維流蘇、手繪的示意圖板，還有那把母親的木梳。
背景被她用一塊相對幹淨的灰色布料遮住了，上面用白色顏料畫了幾個簡單的唐代紋樣。整個畫面看起來雖然簡陋，但有種獨特的美學風格。
“好了。”她深吸一口氣，“開始吧。”
七點五十五分，她打開了直播。
沒有標題動畫，沒有背景音樂，畫面直接切入她的工作間。在線人數從0開始跳動，1、5、10、50……
觀衆陸續涌入，彈幕開始出現。
“來了來了！”
“這就是那個廢土星主播？看起來好寒酸。”
“發型確實特別，但環境也太差了吧？”
“主播能聽到嗎？說句話啊！”
林晚意沒有立刻回應。她調整了一下鏡頭角度，讓畫面更加穩定，然後從工作台下拿出一個自制的沙漏——那是她用兩個廢棄的玻璃瓶和細沙做的，用來計時。
沙漏翻轉，細沙開始流淌。
七點五十八分，在線人數突破500。
七點五十九分，800。
八點整，當沙漏上層的沙子流盡時，在線人數定格在1127。
林晚意抬起頭，看向鏡頭。
她的臉上沒有大多數主播那種熱情洋溢的笑容，只是平靜地、認真地注視着前方，仿佛在與每一位觀衆對視。
“大家好，我是林間晚意。”
聲音清澈平穩，透過質量一般的麥克風傳出，反而有種獨特的質感。
“今晚，我將嚐試復原一種名爲‘驚鵠髻’的古地球發型，它流行於距今約一千三百年前的唐代。”
開場白簡單直接，沒有任何修飾。
彈幕瞬間炸開。
“唐代？真的假的？”
“一千三百年前？那時候人類還沒開始星際遷徙吧？”
“主播有證據嗎？不會是瞎編的吧？”
林晚意沒有理會這些質疑，她將長發解開，如瀑的黑發披散下來。然後拿起那把木梳，開始慢慢梳理。
“在開始之前，我想先說明幾件事。”她一邊梳頭一邊說，動作輕柔而有韻律，“第一，我所在的廢土星資源匱乏，找不到古時使用的金玉珠寶、綾羅綢緞。所以我使用的都是替代材料——金屬絲、玻璃碎片、植物纖維。”
她將梳子放下，拿起工作台上的材料，一一展示給鏡頭看。
“第二，由於條件限制，許多細節無法完美還原。今晚的重點，不僅是‘做出這個形狀’，更是希望通過這個過程，與大家分享它爲何被創造，又爲何被喜愛。”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飛速滾動的彈幕。
“第三，我知道很多人質疑，認爲復原一個千年前的‘過時’東西沒有意義。但我想說，文明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條河流。我們順着水流來到今天，但不能忘記源頭在哪裏。”
彈幕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然後更猛烈地爆發了。
“說得好！支持主播！”
“裝什麼文化人？廢土星的垃圾懂什麼文明？”
“主播繼續！我想看！”
“譁衆取寵！”
林晚意不再看彈幕。她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工作上。
第一步，分發區。
她的手指靈活地將長發分成幾個區域，用簡陋的發夾固定。動作專業而流暢，一看就是經過長期訓練。
“大家可以看到，我在頭頂和兩側分了幾個區。”她一邊操作一邊講解，“這是爲了後續的編織和盤繞做準備。唐代的發型講究結構，不是胡亂堆砌。”
彈幕裏有人提問：“唐代女性每天都要花這麼多時間梳頭嗎？”
林晚意看到了這個問題，微微一笑。
“問得好。”她說，“事實上，復雜的發型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梳。日常的發型要簡單得多。但正因爲重要場合需要，才催生了精湛的發型藝術。就像我們今天，平時穿便服，但參加宴會時會穿禮服——一個道理。”
這個類比很巧妙，星際時代的觀衆立刻理解了。
“有道理誒！”
“這麼說我就懂了。”
接下來是編織和盤繞。
這是最考驗技術的部分。林晚意的手指在發絲間穿梭，將幾個區域的頭發編成辮子，然後以金屬框架爲支撐，開始盤繞成型。
整個過程如同變魔術，散亂的長發在她手中逐漸變得有序，一個高聳的發髻輪廓開始顯現。
“現在大家看到的是基本骨架。”林晚意的額頭滲出汗珠，但她聲音依然平穩，“驚鵠髻的特點是高聳和傾斜，這是爲了模擬受驚的鵠鳥振翅欲飛的姿態。”
她調整了一下發髻的角度，讓它向右側傾斜。
“這個角度不是隨便定的。”她拿出一塊手繪的示意圖板，上面畫着幾個不同角度的驚鵠髻，“唐代的審美講究‘動靜結合’，靜止的發髻要有動感。這個傾斜的角度，讓發型在靜止中有了向上的張力。”
彈幕開始出現更多認真的討論。
“原來如此！我還以爲是隨便歪的。”
“主播懂得好多啊！”
“雖然材料簡陋，但手法真的好專業。”
當然，質疑的聲音依然存在。
“編得挺像那麼回事，但證據呢？怎麼證明這是唐代的發型？”
林晚意早有準備。她拿出另一塊示意圖板，上面是她根據記憶繪制的唐代壁畫和陶俑圖片——雖然粗糙，但特征明顯。
“這些是古地球出土的唐代文物。”她指着圖片說，“大家可以對比一下，發型的基本結構是不是很相似？”
圖片放大，觀衆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千年文物的細節。
“哇，真的好像！”
“主播怎麼知道這些的？”
“不會是P的吧？”
林晚意沒有解釋圖片的來源——也無法解釋。她只是繼續說：“這些文物現存於古地球遺址博物館，可惜在星際大遷徙中，大部分實物已經遺失，只剩下影像資料。”
這句話半真半假，但足夠唬人。
接下來是裝飾環節。
她拿起那些玻璃“寶石”，用特制的膠劑——其實是一種植物汁液混合礦物粉末的簡陋粘合劑——小心地粘貼在發髻的關鍵位置。
“古代會用金銀珠寶，我用玻璃代替。”她一邊粘貼一邊說，“大家注意看，我貼的位置不是隨機的。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是視覺焦點，裝飾要集中在這幾個點，才能突出發髻的輪廓。”
她貼得很慢，很仔細。每一片玻璃都要調整角度，確保在燈光下能反射出最好的效果。
然後是流蘇。
植物纖維染制的流蘇被固定在發髻側面，當她的頭微微轉動時，流蘇輕輕搖晃。
“這叫步搖。”她說，“行走時步伐移動，流蘇隨之搖曳，故名步搖。這是唐代女性首飾中非常有特色的一種。”
她示範性地搖了搖頭，流蘇晃動的幅度恰到好處。
彈幕已經開始被驚嘆刷屏。
“雖然材料差，但效果真的出來了！”
“那個流蘇晃動的樣子……好奇妙的感覺。”
“我突然理解什麼叫‘步搖’了！”
就在直播進行到高潮時，意外發生了。
門外傳來了粗暴的敲門聲。
不，是砸門聲。
“開門！禿鷲幫辦事！”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沉。她看了一眼在線人數——已經突破3000，而且還在快速增長。
彈幕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什麼情況？”
“主播有麻煩？”
“要不要報警？”
星際時代的“報警”意味着聯系當地治安機構，但廢土星的治安機構形同虛設，禿鷲幫就是實際的控制者。
林晚意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抱歉，有點突發情況。”她對鏡頭說，聲音依然平穩，“請大家稍等片刻。”
她起身走到門邊，沒有開門：“有什麼事？我在直播。”
“直播？正好！”外面傳來光頭疤臉男的聲音，“讓大家都看看，在廢土星不懂規矩的下場！”
門被踹得更響了。
林晚意知道，這幫人是故意挑這個時間來的。他們想當衆羞辱她，殺雞儆猴。
但她不能退縮。
如果現在中斷直播，她就輸了。不僅輸掉這場直播，也輸掉了所有努力建立起來的信譽。
她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各位觀衆。”她轉身回到鏡頭前，表情平靜得可怕，“如你們所見，我遇到了一點麻煩。廢土星的生存環境……不太友好。”
她調整了一下鏡頭角度，讓門出現在畫面邊緣。
“但我想說的是——”她的聲音突然提高，清晰而堅定，“美，不會因爲環境惡劣而消失；文明，不會因爲暴力壓迫而斷絕。”
門外，踹門聲越來越響。
門板已經開始出現裂痕。
彈幕徹底瘋了。
“主播快跑啊！”
“已經聯系星網安全中心了！”
“禿鷲幫是什麼？黑社會嗎？”
“廢土星這麼亂？”
林晚意沒有跑。她站在鏡頭前，緩緩拔下了頭上最尖銳的那根金屬發簪。
“今晚的直播還沒有結束。”她說，“驚鵠髻的最後一步，是固定。在古代，發簪不僅是裝飾，也是武器。必要的時候，它可以保護自己。”
她握緊發簪，轉身面向即將被踹開的門。
“現在，讓我爲大家展示，什麼叫‘簪爲利器’。”
話音落下的瞬間，門轟然倒塌。
三個彪形大漢沖了進來。
而林晚意就站在那裏，驚鵠髻高聳，手中發簪寒光閃爍，眼神冷靜如冰。
畫面定格在這一刻。
直播信號突然中斷。
不是林晚意關閉的，是禿鶻幫的人切斷了電源。
但最後那個畫面，已經通過星網，傳遍了整個邊緣頻道。
一個女子，在破舊的房間裏，頭戴千年前的發髻，手持發簪，面對三個凶徒，毫無懼色。
那個畫面，成爲了當晚星網最熱門的截圖。
而林晚意的名字，第一次突破了邊緣頻道，開始被更多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