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鐵皮屋變成了一個瘋狂的手工作坊兼發型實驗室。
林晚意完全忘記了飢餓和疲憊。她將全息影像反反復復播放了二十幾遍——是的,畫帛可以被多次激活,只要她集中精神觸摸特定圖案,影像就會再次出現。每一次觀看,她都能發現新的細節:那個支撐骨架的彎曲弧度有講究,要恰好貼合後腦的自然曲線;那些隱藏的發卡要交錯插入,形成三角穩定結構;甚至梳頭時梳齒的角度,都會影響發絲的順滑度。
“古人也太講究了吧……”第二十三遍觀看時,林晚意忍不住吐槽,“這哪是梳頭,這簡直是微雕工程。”
但吐槽歸吐槽,她手上的動作一點沒停。
材料依然是那些垃圾堆裏的破爛:柔性金屬絲被拗了又拗,直到彎曲的弧度和影像裏一模一樣;不同顏色的破布條被她撕成細條,編織成發帶的雛形;最絕的是“胭脂”——她真的嚐試用從垃圾山邊緣找到的某種紅色礦物粉末,混合最後一點營養膏裏擠出來的油脂,搗鼓出了一小坨顏色詭異的膏體。
“這顏色……像生了鏽的血。”她看着手背上試色的效果,嘴角抽搐,“算了,直播時燈光暗,應該看不出來。”
練習的過程堪稱災難現場。
第一次實操,她剛把自制發髻骨架固定在頭上,就因爲沒綁緊,整個骨架“哐當”掉下來,差點砸到腳。
第二次,骨架固定住了,但在編發時,她的真發和填充用的合成纖維徹底打結,解了半個小時才解開,薅下來一大把頭發。
第三次,發髻勉強成型,但傾斜的角度完全不對,看起來不像驚鵠,像只歪脖子雞。
“啊啊啊氣死我了!”林晚意第N次想把所有東西摔在地上,但看到妝匣,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癱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牆壁,看着眼前一堆半成品和滿地的斷發,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淚就出來了。
不是傷心,是某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前世她做國風博主,雖然也艱難,但至少有完備的材料,有團隊支持,有成熟的受衆基礎。而現在,她一個人在廢土星的垃圾堆裏,用撿來的破爛,試圖復原千年前的文明結晶。
荒謬嗎?太荒謬了。
但正是這種荒謬,讓她前所未有地清晰感受到一件事:她正在做的,是連接兩個時代,是讓死去的東西重新呼吸。
她擦掉眼淚,重新站起來。
這一次,她沒有急着動手,而是打開了那台老舊的終端,接入星網,開始搜索這個時代對“古地球文明”更深入的論述。
結果比之前看到的更加令人窒息。
在一篇題爲《論文明演進中的“無用美學”淘汰機制》的學術論文裏,作者用大量數據“證明”:古地球文明中那些復雜的禮儀、繁瑣的服飾、精致的工藝品,本質上都是統治階級爲了鞏固權力而創造的“消費陷阱”,消耗了大量社會資源,卻對科技進步和生產力提升毫無貢獻。結論是——這些“無用美學”被歷史淘汰,是文明進化的必然。
評論區一片叫好:
“終於有人說人話了!看看那些古代衣服,行動都不方便,純粹是束縛人的工具。”
“還有那些復雜的發型,得花多少時間打理?這些時間用來學習或工作不好嗎?”
“所以古文明滅亡是活該,效率太低。”
另一篇新聞報道則提到,聯邦教育部正在考慮進一步削減歷史課程中“古文明細節”的內容,因爲“對培養學生實用技能無益”,建議將課時分配給編程、機械工程、星際導航等“更有價值的學科”。
林晚意一條條看下去,胸口像是壓了塊石頭。
她知道文明會斷層,知道技藝會失傳,但親眼看到這種斷層被合理化、被正當化,甚至被歌頌爲“進步”時,那種無力感和憤怒,幾乎要將她吞噬。
這些人根本不懂。
他們不懂長袖善舞不只是“束縛”,是禮儀的氣度;不懂發髻高聳不只是“麻煩”,是審美的張揚;不懂一針一線裏藏着的,是人對世界的理解,對美的追求,對“活着”這件事本身至高的敬意。
他們用“效率”的尺子,量度一切無法被量度的東西。
然後傲慢地宣布:不合尺度的,都是垃圾。
林晚意關掉終端,屏幕暗下去的瞬間,映出她燃燒的眼睛。
夠了。
她受夠了。
如果這個時代已經遺忘了該如何“感受”,那她就做那個不合時宜的、大聲提醒的人。
如果“效率至上”的冰冷邏輯容不下一點“無用之美”,那她就用事實證明——這些“無用”,恰恰是文明最核心的“有用”。
她看向工作台上那堆簡陋的材料,看向鏡子裏自己熬得通紅的眼睛。
“那就來吧。”她輕聲說,聲音平靜得可怕,“讓這些傲慢的人看看,被他們丟進垃圾堆的‘無用美學’,到底有多大能量。”
她重新坐回工作台前。這一次,手指異常穩定。
金屬絲在她手中馴服地彎折,布條被編織成流暢的紋路,那坨顏色詭異的“胭脂”被小心地裝進洗淨的瓷罐殘片裏。
當窗外泛起廢土星特有的、摻着鐵鏽色的黎明微光時,林晚意完成了最後一次完整練習。
她站在裂了縫的鏡子前。
鏡中的女孩依舊蒼白瘦弱,但頭上那個“驚鵠髻”已經初具神韻——高聳的輪廓撐起了氣勢,傾斜的角度捕捉到了靈動,自制的簡陋發飾在昏光下居然有幾分古樸的質感。
不夠完美。遠不夠。
但已經有了靈魂。
她小心翼翼地將發髻拆解,將所有配件收好。然後坐到終端前,開始撰寫直播的最終文案。
標題:“廢土星女孩直播復原唐代驚鵠髻·一場跨越千年的對話”。
簡介:“這不是發型教程,這是一封來自古文明的信。材料全部來自廢土星垃圾堆,手藝來自母親的遺物。今晚八點,如果你也相信‘美’本身就有力量,請來聽我講述一個被遺忘的世界。”
她將預告發布出去,然後關掉所有設備。
距離直播還有十二個小時。她需要休息,需要保存體力。
躺到破床上時,她最後看了一眼妝匣。
“媽,”她對着空氣輕聲說,“您守護的火種,今晚……我要試着點燃它了。”
窗外,廢土星永不散去的工業塵霧在晨光中翻滾。
而在星網深處,那條預告正以緩慢但堅定的速度傳播開來。
【古風愛好者協會】第一時間轉發:“全體成員注意!今晚八點!廢土星小姐姐放大招!都給我蹲好了!”
某個小衆歷史論壇裏,有人貼出預告截圖:“這年頭還有人搞這個?勇氣可嘉,但怕是譁衆取寵吧?”
第七區的棚戶區,幾個鄰居湊在一起,看着林晚意鐵皮屋的方向竊竊私語:“聽說那丫頭今晚又要搞什麼直播?還‘唐代’?啥玩意兒?”
而禿鷲幫的據點裏,疤面看着終端上跳出來的預告推送,冷笑一聲:“八點是吧?兄弟們,準備準備,咱們去給咱們的‘大主播’送份‘開播賀禮’。”
星海的另一端,戰艦指揮室內。
埃德加將最新的監測報告遞給陸決:“元帥,目標‘廢土星-L’發布了最終預告,情緒渲染強烈,疑似試圖進行‘文化輸出’。同時監測到廢土星本地有不明團夥對該目標表露敵意。”
陸決的目光掃過報告上那句“如果你也相信‘美’本身就有力量”,手指在控制台上輕輕敲擊。
“提高觀察等級至‘關注’。”他忽然說。
埃德加一愣:“元帥?”
“如果她的直播真能引發一定範圍的文化討論,哪怕只是爭議,也具有社會學分析價值。”陸決的語氣依然平靜,“另外,通知廢土星治安辦公室,今晚八點到九點,加強第七區的隨機巡邏頻次。”
“這……是出於對潛在幹擾實驗樣本的防護嗎?”
陸決沒有回答。他看向舷窗外的星海,目光深遠。
“我只是想看看,”他低聲說,像在自言自語,“在這個所有人都追逐‘有用’的時代,堅持‘無用’的人,到底能走多遠。”
夜幕,正從星海的邊緣緩緩垂下。
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一次文明火種的點燃,一次“無用”對“有用”的宣戰——
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