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進入第四天，陳末開始出現幻覺。
不是那種光怪陸離的幻象，而是更細微、更隱蔽的感知扭曲：當他看向黑板時，粉筆字會偶爾抖動，像視頻信號受到幹擾；當他聽老師講課時，聲音會有0.3秒左右的延遲，仿佛耳朵和大腦的連接出現了故障；最詭異的是時間感——有時候他覺得一分鍾長得像一個世紀，有時候又覺得整節課在眨眼間就過去了。
【檢測到感知系統校準異常。原因：高頻神經調制訓練後的自適應調整期。預計持續時間：2-5天。】
系統的診斷冷靜得像醫療報告。陳末把這條提示抄進沈清悅給的筆記本，在“備注”欄寫下：“黑板字抖動，聽覺延遲，時間感知紊亂。持續中。”
午休時間，他準時出現在實驗樓407室。
沈清悅今天來得更早，設備已經預熱完畢。房間角落裏多了一台小型冰箱，她正從裏面拿出一瓶透明的溶液，注入到頭戴設備的儲液槽裏。
“電解液。”注意到陳末的目光，她解釋，“增加導電性，可以讓信號采集更精準。醫用級，無菌。”
陳末點點頭，沒有多問。過去三天的訓練已經讓他習慣了這種近乎冰冷的專業性——沈清悅不會解釋原理，只告知必要信息，像手術前醫生告知風險一樣簡潔。
他坐下，戴上頭盔。冰涼的觸感依舊，但今天多了些微的刺痛——電解液在滲入頭皮與探針的接觸點。
“今天的目標是延長安全閾值持續時間。”沈清悅調出平板上的曲線圖，“過去三天，你能夠在γ波振幅達到危險線前主動撤退，但撤退得太早了。平均安全操作時間只有42秒，而根據模型，你的理論極限應該在3分鍾左右。”
屏幕上顯示着陳末前三次訓練的波形記錄。那些代表“安全操作”的綠色段確實很短，像一串斷斷續續的虛線。
“今天我們要挑戰90秒。”沈清悅設置好參數，“準備好了嗎？”
陳末深吸一口氣。他閉上眼睛，在意識中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像是在整理書架，把那些雜亂的念頭一本本擺好。這是沈清悅教的“思維整理術”，用於訓練前的狀態準備。
“好了。”
設備啓動。
熟悉的感知洪流再次涌來。但今天不同——經過三天的訓練，陳末已經學會了在洪流中保持一個“觀察者”的視角。他不是被信息淹沒，而是站在岸邊，看着數據的河流從面前奔涌而過。
他“看見”了自己的思維網絡。那些光路比三天前更穩定了，明亮的區域擴大了一些，黑暗的深淵似乎也後退了幾寸。但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今天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東西。
在思維網絡的邊緣地帶，那些未開發的黑暗區域，散布着一些微小的、黯淡的光點。
像夜空中最遙遠的星星，幾乎看不見，但確實存在。
陳末的意識觸角小心地探向其中一個光點。距離很遠，他需要穿過大片未開發區域——那些地方像思維的荒漠，空無一物，只有某種低沉的、類似於背景噪音的嗡鳴。
觸角延伸，延伸。
就在即將觸碰到光點的瞬間，一股強烈的排斥感襲來。不是疼痛，更像是磁鐵同極相斥的那種力量，無形但堅決。
陳末被彈了回來。
【警告：觸及認知禁區邊界。該區域受潛意識防御機制保護，強行突破可能導致人格結構損傷。】
系統的警告第一次用到了“人格結構損傷”這種詞。
陳末收回觸角。他沒有再嚐試，而是開始做今天的主要訓練——在安全閾值內，維持γ波爆發狀態。
這比觸碰那些光點難多了。維持爆發狀態就像走鋼絲：太用力會失控，太放鬆會跌落。他必須在精密平衡中，找到那個剛剛好的點。
意識裏，他開始解一道數學題。不是真實題目，是他自己構造的——設f(x)在[0,1]上連續，在(0,1)內可導，且f(0)=0，f(1)=1。證明存在ξ∈(0,1)，使得f'(ξ)=2ξ。
這是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變形題。他讓思維沿着證明的邏輯線流動：構造輔助函數g(x)=f(x)-x²，驗證g(0)=0，g(1)=0，由羅爾定理……
γ波開始上升。平板上，代表振幅的曲線穩步爬升，從基礎值30微伏升到50，再到70。安全閾值線在100微伏處標紅。
陳末維持着解題狀態。他“感受”着思維的流動速度，像感受自己的心跳。太快了——放慢一點。太散了——集中一點。
70微伏。80微伏。85微伏。
身體開始出現反應。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呼吸變淺。這些都是沈清悅提前告知的生理信號，提醒他正在接近極限。
90微伏。
陳末感覺到那個臨界點了——像站在懸崖邊緣，再往前一步就是失控的墜落。但他今天的目標就是站在這個邊緣，盡可能久地站着。
意識繼續解題。證明完成了，他開始思考這個定理的幾何意義：函數圖像上存在一點，其切線的斜率等於連接端點弦的斜率……不，更本質地，這其實是微積分基本定理的某種體現，是局部與整體的聯系……
95微伏。
警報器響了。不是平板的聲音，是頭盔內置的觸覺反饋——一陣輕微的振動，從太陽穴處的探針傳來，頻率很高，像蜜蜂振翅。
這是沈清悅設置的警告：距離危險線還有5微伏。
陳末沒有撤退。他在意識中做了個深呼吸——不是物理的呼吸，是思維的節奏調整。他把自己從解題的具體內容中抽離出來，退到更宏觀的視角：不再思考數學，而是思考“思考數學”這件事本身。
這種元認知的轉換起了作用。
振幅曲線在98微伏處開始波動，不再上升，而是在97到99之間小幅震蕩。
時間流逝。平板上的計時器跳動：60秒，70秒，80秒……
第85秒，異變發生了。
那個黯淡的光點，自己亮了起來。
不是陳末去觸碰它，是它主動發光——很微弱，但在思維的黑暗背景中，就像黑夜裏的螢火蟲，清晰可見。
與此同時，陳末的意識裏自動浮現出一段信息流。不是系統給的，也不是他自己的記憶，像是從那個光點裏“泄漏”出來的：
【檔案編號：LX-2019-037】
【姓名：李想】
【年齡：17】
【覺醒類型：數學直覺強化型】
【首次異常表現記錄：2019年3月12日，於市級數學競賽中，在未接受相關訓練的情況下，獨立證明出涉及代數拓撲的壓軸題。解題過程呈現典型“跳躍式邏輯”特征，步驟間缺乏中間推導，仿佛答案自動浮現。】
【監測記錄：腦電波γ頻段異常活躍，峰值振幅達正常值4.7倍。同步記錄到θ波與γ波的相位鎖定現象，該模式通常見於深度冥想或癲癇發作前兆。】
【後續進展：2019年5月-6月，認知能力持續提升，但伴隨嚴重副作用——短期記憶衰退、情緒波動劇烈、時間感知障礙。2019年6月23日，於天啓教育第三研究所接受“穩定性幹預”。幹預後三小時，突發腦溢血，經搶救無效死亡。】
【屍檢發現：大腦皮層多處微出血，海馬體結構異常增生，前額葉與頂葉連接處發現未知蛋白質沉積物。備注：沉積物結構與研究所“認知增強劑-7型”實驗樣本高度相似。】
信息流到此中斷。
陳末的意識僵住了。
訓練狀態瞬間崩潰。γ波振幅急劇飆升，像失控的火箭，瞬間突破100微伏的危險線，直奔150、200——
“陳末！斷開！”沈清悅的喊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但已經晚了。
陳末“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是直接投射在意識裏的影像：一間純白色的房間，牆壁、地板、天花板都是無瑕的白。房間中央擺着一張手術台式的椅子，一個清瘦的男孩被束縛帶固定在上面。他穿着藍白校服——和陳末同款的校服。
男孩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渙散，嘴角有口水流下來，在下巴上拉出一條晶亮的線。
他的頭頂戴着一個更復雜的頭盔，布滿密密麻麻的探針，數十根線纜連接到周圍的儀器上。儀器屏幕上，腦波曲線像發瘋的過山車，上下劇烈震蕩。
房間裏有幾個人影在走動，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其中一個人的側臉——
李浩然。
更年輕的李浩然，大概二十五六歲，金絲眼鏡，頭發一絲不苟。他手裏拿着平板，正低頭記錄數據，完全沒有看椅子上的男孩。
然後，男孩開始抽搐。
先是手指，然後是手臂，接着是整個上半身。束縛帶被繃緊，發出嘎吱的摩擦聲。他的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像被水嗆到，又像在試圖說話卻說不出。
李浩然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裏沒有任何驚慌，只有冷靜的、近乎殘忍的專注。他快步走到儀器前，調整了幾個參數。
抽搐加劇。
男孩的身體弓起來，像一只被扔進油鍋的蝦。他的眼睛翻白，嘴角開始溢出白沫。
這時，另一個人沖進畫面——是個中年男人，穿着同樣的白大褂，但沒戴口罩。陳末認出了他：沈清悅的父親，他在照片上見過。
“停止！立即停止！”沈清悅的父親怒吼着，要沖過去拔掉線纜。
李浩然攔住他：“沈教授，實驗還沒結束。我們需要完整的數據——”
“他會死的！”
“風險已經告知過了。”李浩然的語氣冰冷，“而且，是他自己籤的同意書。”
“他十七歲！他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兩人爭執的時候，男孩的抽搐突然停了。
不是好轉，是更糟糕的狀態——他全身僵硬，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瞳孔完全擴散。儀器屏幕上，所有的腦波曲線在同一瞬間變成了一條直線。
嗡——
持續的低頻警報響起。
畫面開始閃爍、破碎，像信號不良的老電影。最後定格的畫面是：李浩然低頭看着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動，似乎在記錄什麼。他的嘴角，有一絲極淡的、轉瞬即逝的笑意。
然後，黑暗。
轉
陳末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
不，不是地板——是某種柔軟的墊子。他轉過頭，看見沈清悅正跪坐在旁邊，手裏拿着一個注射器，針頭剛從他的手臂上拔出來。
“鎮靜劑。”她簡短地說，“你癲癇發作了。”
陳末想說話，但舌頭像打了結，只能發出含糊的音節。他的身體還在輕微抽搐，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
“別動，等藥效過去。”沈清悅收起注射器，開始檢查他的瞳孔反應，“持續了1分23秒。典型的大發作，伴有意識喪失。”
她頓了頓，補充道：“和你剛才的腦波記錄吻合——γ波振幅突破300微伏，然後所有波段同時平直，持續0.8秒。接着是全身性痙攣的癲癇波。”
陳末閉上眼睛。太陽穴深處傳來尖銳的疼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但他更在意的是剛才看到的畫面——那些影像太真實了，不像是幻覺。
“我……看到了東西。”他艱難地說。
沈清悅的動作停住了：“看到什麼？”
“李想。”陳末說，“他在一個白色房間裏，戴着設備，抽搐……然後死了。”
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只有電腦風扇還在嗡嗡作響，聽起來比平時更大聲。
沈清悅站起身，走到電腦前。她調出剛才的訓練記錄，快速瀏覽。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越來越快。
“那個光點……”陳末試圖坐起來，但失敗了，只能繼續躺着，“那個黯淡的光點，它自己亮了……然後信息流就進來了。”
“什麼光點？”沈清悅轉過身，眼睛裏有陳末從未見過的東西——不是冷靜，不是探究，是某種近乎恐懼的警覺。
“在我的思維網絡裏。”陳末努力描述，“在黑暗區域的邊緣，有一些很暗的光點。今天其中一個突然亮了，然後我就……看到了那些。”
沈清悅沉默了很久。她走到窗邊，背對着陳末，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
“那些不是你的記憶。”她終於說，聲音很低，“也不是幻覺。”
“那是什麼？”
“記憶碎片。”沈清悅轉過身，臉色蒼白，“但不是你的。是別人的記憶，被以某種方式……植入，或者殘留在認知結構裏。”
她走回電腦前，調出另一組數據。屏幕上顯示的是復雜的3D腦部模型，不同區域用顏色標注。
“過去三天，我一直在分析你的腦波模式。”沈清悅指着模型中的幾個紅色區域，“這裏，還有這裏——前額葉皮層、海馬體、以及二者之間的連接纖維束——檢測到異常的信號傳導模式。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更像是……被改造過。”
她放大海馬體的圖像：“海馬體是記憶形成和儲存的關鍵區域。在你的掃描圖像裏，這個區域有微小的、非自然的‘接口’痕跡。就像有人在這裏接了一根額外的數據線。”
陳末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你是說……我的大腦被改造過？”
“不是物理改造。”沈清悅搖頭，“是信息層面的‘寫入’。通過高頻腦波共振，將外部的信息流直接刻入你的記憶結構。這種做法理論上可行，但極其危險——因爲大腦會把這些寫入的信息當作自己的真實記憶。”
她頓了頓，聲音變得更輕：
“李想死前，接受了天啓教育的‘穩定性幹預’。根據我父親後來偷偷復現的實驗記錄，那個幹預的本質，就是試圖將他覺醒後獲得的‘異常認知能力’固化下來，變成可持續使用的穩定狀態。”
“但他們失敗了。”
“不。”沈清悅的眼神很復雜，“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成功了。他們確實固化了那種狀態——以李想的生命爲代價。而在這個過程中，大量實驗數據、包括李想死前的部分意識殘片，可能被以信息流的形式……泄露了。”
她看向陳末：“泄露到了哪裏？如果附近有另一個處於類似狀態的大腦——”
“就會接收到。”陳末接過話，感到喉嚨發幹，“像我這樣。”
“這就是你看到的‘光點’。”沈清悅在平板上畫出示意圖，“那些不是你的思維節點，是外來的、未消化的信息包。當你的意識在訓練中擴展到足夠範圍，就會觸碰到它們，然後……激活。”
她調回剛才的訓練記錄，指着γ波突破300微伏的那個尖峰：“這個峰值的高度不正常。以你目前的神經基礎，理論極限應該在180左右。超出部分的力量來源，很可能就是那個被激活的信息包。”
陳末閉上眼睛。這一切聽起來太瘋狂了，但和他體驗到的完全吻合。
“所以李想……”他艱難地問，“他的部分意識，現在還‘活’在我的腦子裏？”
“不是意識，是信息殘片。”沈清悅糾正道，“就像硬盤格式化後殘留的數據碎片，可以讀取，但沒有生命。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
“——如果碎片足夠多，如果它們能夠自組織……理論上，可以形成某種‘回聲’。不是完整的人格，更像是一段會自動播放的錄音。”
陳末想起了那些自動浮現的解題思路，那些超越他知識儲備的證明方法。他一直以爲是系統的效果，但現在……
“我平時使用的那種‘能力’……”他問，“也是因爲這個？”
“部分是。”沈清悅調出另一份分析報告，“你的基礎腦波模式，確實有自然覺醒的特征——γ波本底水平比常人高27%，神經連接密度高34%。這是天賦，或者說，是某種‘先天適配性’。但你現在展現出的具體能力，特別是那些突然涌現的、超前的知識……很可能摻雜了外來的信息碎片。”
她走到陳末身邊，蹲下來，直視他的眼睛：
“陳末，你一直在用的那個‘系統’，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沈清悅問過很多次。陳末每次都回避了。
但今天，在經歷了剛才的一切後，在看到了李想死亡的畫面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避。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說出部分真相。
“我腦子裏……有一個聲音。”他說得很慢，謹慎地選擇用詞，“或者說，一個界面。它自稱‘全科名師巔峰附體系統’，可以讓我暫時獲得……某些歷史人物的思維方式。”
他省略了“召喚”、“附體”這些聽起來太玄幻的詞，用更科學的表述：“像是直接接入了一個龐大的思維數據庫，可以調用裏面的解題模式、寫作風格、語言能力等等。”
沈清悅的眼睛亮了。不是興奮，是科學家的那種、發現了新現象的專注光芒。
“可交互的認知增強界面……”她喃喃自語，“有觸發條件嗎？需要口令？手勢？還是意念指令？”
“意念。”陳末說，“我在意識裏‘想’着要使用，它就會出現選項。”
“持續時間？”
“有限制。最初每天一小時左右，現在……不清楚，因爲最近都在配合你的訓練，沒怎麼用。”
“副作用？”
“就是我正在經歷的這些：精神負荷、感知紊亂、還有……”陳末指了指自己的頭，“剛才那種事。”
沈清悅快速在平板上記錄。她的手指在顫抖，不是害怕，是激動。
“這解釋了很多事。”她抬起頭，“那個‘系統’很可能不是一個獨立的存在，而是一個……接口。一個連接你的意識與外部信息源的接口。那些‘名師思維’，可能就儲存在你接觸到的信息碎片裏。”
她調出剛才看到的李想檔案信息：
“看這裏：‘覺醒類型：數學直覺強化型’。如果你接入了包含李想信息碎片的數據源，那麼你調用‘數學名師’時，實際調用的可能就是李想固化下來的數學直覺模式。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死前達到的那種、超越常人的認知狀態。”
陳末感到一陣惡心。他一直以爲自己在使用歷史上偉大思想家的智慧，結果可能只是在重復一個死去同齡人的悲劇？
“不一定。”沈清悅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信息碎片是混雜的。你可能同時接入了多個來源：李想的，其他人的，甚至可能是天啓教育數據庫裏儲存的各種‘能力模板’。你調用時，系統會自動匹配最適合當前任務的信息包。”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嚴肅：
“但問題在於，這些信息包不是爲你量身定制的。它們來自不同的大腦，有不同的神經特征、思維習慣、甚至是……病理印記。頻繁調用，就像給大腦注射來源不明的血清，遲早會出現排異反應。”
“今天的癲癇就是排異反應？”
“是之一。”沈清悅點頭，“更嚴重的可能是人格解離——你開始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思維，哪些是外來信息包的‘回聲’。長期下去，你的自我意識可能會被這些回聲稀釋、覆蓋，最後……”
她沒有說完，但陳末明白了。
最後他會變成什麼？一個承載着無數意識碎片的容器？一個失去自我的、只會重復他人思維模式的傀儡？
或者像李想一樣，在失控中走向毀滅。
“有解決辦法嗎？”陳末問。他已經坐了起來，藥效過去了，身體雖然虛弱，但至少能控制。
“兩條路。”沈清悅豎起兩根手指，和幾天前說的一樣，但今天的內容不同了，“第一，徹底關閉那個‘系統’，切斷與外部信息源的連接。然後花時間慢慢清理已經進入你大腦的碎片。這個過程可能需要一兩年，而且不能保證完全清除。”
“第二條路？”
“學習甄別和控制。”沈清悅的眼睛亮得驚人，“如果你能學會區分哪些是自己的思維，哪些是外來信息，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是危險的……你就能有選擇地使用。甚至，你可以反過來，利用這些碎片，但保持自我意識的主導。”
她調出陳末剛才的訓練記錄，指着那些在安全閾值內維持的γ波曲線：
“今天的訓練證明了一件事：你是有控制潛力的。在那種狀態下，你維持了85秒的穩定輸出。如果你能把這個時間延長到三分鍾、五分鍾……你就有足夠的時間窗口，在調用信息碎片時保持清醒，及時撤退。”
陳末沉默着。他在權衡。
第一條路意味着放棄現在的一切進步，回到原點，甚至可能更糟——因爲已經進入的碎片可能繼續產生影響。
第二條路則是在懸崖上走鋼絲。今天他已經跌下去一次了，下次還能這麼幸運嗎？
“我需要時間考慮。”他最終說。
“可以。”沈清悅沒有強迫，“但在你決定之前，訓練要繼續。而且……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巧的銀色設備，只有U盤大小，一端有微小的接口。
“這是高精度腦波記錄儀。”她遞給陳末，“下次你使用那個‘系統’時——無論什麼情況——把它貼在太陽穴上，它會記錄下完整的神經信號數據。我需要知道，在系統激活時，你的大腦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陳末接過設備。它很輕，表面光滑冰涼。
“爲什麼？”他問，“這些數據對你來說有什麼用？”
沈清悅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開始變暗，午休時間快要結束了。
“我母親死後，父親一直在調查天啓會。”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像怕被誰聽見，“但他三年前失蹤了。最後傳來的消息，是他接近了某個‘核心機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看着陳末手裏的記錄儀：
“你的那個‘系統’，可能就是機密的一部分。如果我能破解它的工作原理，也許就能知道父親發現了什麼，也許就能找到他……或者至少，知道他遭遇了什麼。”
陳末明白了。這不是單純的科學研究，這是尋父之路。
而他自己，成了這條路上最關鍵的路標。
“好。”他把記錄儀放進口袋，“下次使用時，我會記錄。”
“謝謝。”沈清悅輕聲說，然後補充道，“另外，從今天起，訓練強度要降低。每天只做基礎穩定性練習，不做閾值挑戰。你需要時間恢復，也需要時間……消化今天看到的東西。”
陳末點點頭。他站起來，腿還有點軟，但能站穩。
收拾書包時，他瞥見平板上還顯示着李想的檔案信息。那個男孩的笑容定格在照片裏，永遠十七歲。
“沈清悅。”陳末忽然問，“你覺得李想……他後悔嗎？”
沈清悅正在關閉設備，聽到問題，動作頓了頓。
“我不知道。”她說，“但我知道一件事：他籤同意書的時候，以爲自己在追求夢想。他不知道，那張紙上最小的那行字寫着——‘實驗死亡率預估：37%’。”
她把設備收進箱子，鎖好：
“很多時候，我們以爲自己有選擇。但其實選項早就被設計好了，無論選哪個，都在別人的棋盤上。”
陳末背上書包，走出407室。
走廊裏很暗，聲控燈還沒亮。他摸黑走下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像有另一個人在跟着他。
走到二樓時，手機震動了。
是李浩然發來的短信：“陳末同學，明晚七點，市圖書館報告廳，‘認知革命與未來教育’沙龍如期舉行。期待你的到來。另外——聽說你今天身體不適？如需醫療幫助，我們隨時可以提供。天啓教育關心每一位學生的健康。”
短信最後附着一張圖片：一個精致的藥盒，裏面分格裝着不同顏色的膠囊。標籤上寫着：“神經穩定性補充劑——專爲高強度認知活動者設計”。
陳末盯着那張圖片看了很久。
然後他關掉手機，繼續下樓。
走到一樓時，聲控燈終於亮了。慘白的光線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在牆壁上，像一個瘦長的、陌生的鬼魂。
他推開實驗樓的門，走進午後的陽光裏。
操場上，幾個體育生在訓練，接力棒傳遞時發出的呼喊聲充滿活力。教學樓那邊傳來隱約的讀書聲，是哪個班在集體背誦古文。
一切都那麼正常，那麼普通。
只有陳末知道，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動。
而他正站在漩渦的中心。
書包裏，那個銀色記錄儀沉甸甸的。口袋裏，李浩然的短信還在手機裏。而在他意識深處，那些黯淡的光點依然散布在思維網絡的邊緣，像未爆的地雷，等待着下一次觸碰。
陳末抬起頭，看向教學樓三樓的某個窗戶。
那是李閻的辦公室。窗簾拉着，看不見裏面。
但他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看着他。隔着距離，隔着牆壁，隔着所有的秘密和謊言。
那眼神裏有擔憂，有警惕，也許還有一絲……期待。
期待他不要成爲第二個李想。
期待他找到第三條路。
陳末收回視線，走向教學樓。腳步很穩，一步，一步，像在丈量自己還能走多遠。
而在他看不見的意識深處，系統的日志界面，一行新的注釋悄然浮現：
【檢測到外部記憶碎片激活。碎片編號：LX-037。整合進度：11%。警告：碎片包含高情緒負荷內容，可能影響宿主情感穩定性。建議：啓用情感隔離協議？】
注釋下方，出現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選項框：
【是 / 否】
光標在“是”上停留了三秒，然後自動移開，選擇了“否”。
不是陳末選的。
是系統自己選的。
像有某種更深層的邏輯在運作，在陳末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了決定。
然後，界面恢復正常。
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