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末站在市圖書館門口時,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穿着校服。
傍晚六點五十分,圖書館前的廣場上人流稀疏。幾個穿着職業裝的上班族匆匆走過,手裏提着公文包或外賣袋;一對老夫婦坐在長椅上,看着遠處廣場舞的隊伍;還有個流浪藝人,在角落裏調試着一把破舊的吉他。
沒有人穿藍白校服。
陳末低頭看了眼自己——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外套,袖口有墨水漬,拉鏈頭掉了半個齒。這身裝扮在校園裏再普通不過,但在這裏,就像誤入成人世界的孩子,格格不入。
他考慮過要不要回去換衣服,但已經來不及了。七點整,沙龍開始。
圖書館的報告廳在二樓。陳末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冷氣撲面而來,帶着書籍陳舊的紙張氣味和某種清新的香薰味道。大廳裏很安靜,只有前台工作人員敲擊鍵盤的輕響。
“請問‘認知革命與未來教育’沙龍在哪個廳?”陳末問。
工作人員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有一閃而過的詫異,但很快恢復職業性的微笑:“二樓東側,B報告廳。需要登記姓名。”
登記簿上已經有不少名字。陳末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本市知名中學校長、教育局官員、還有幾個大學教授。他在最後一欄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因爲緊張而有些歪斜。
“學生證。”工作人員伸出手。
陳末遞過去。對方檢查了一下,還給他時,多看了他一眼:“你是……自己來的?”
“嗯。”
“進去吧。”工作人員指向電梯方向,“已經開始十分鍾了。”
電梯裏只有陳末一個人。鏡子般的牆壁映出他的樣子:頭發有些亂,臉色蒼白,校服外套的領子沒整理好,翹起一邊。他伸手想撫平,但手指在顫抖。
電梯門開了。
報告廳外站着兩個穿黑色西裝的工作人員,身材高大,面無表情。看見陳末,其中一人伸出手臂:“請出示邀請函。”
“我……沒有。”陳末說,“李浩然老師讓我來的。”
兩人對視一眼。一人拿起對講機,低聲說了幾句。片刻後,對講機裏傳來李浩然的聲音:“讓他進來。”
門開了。
報告廳比陳末想象的要小,大約能容納一百人。此刻坐了七成滿,大多是中年人或老年人,穿着得體,神情專注。前方投影屏上正在播放精美的PPT,標題是:《突破認知邊界:從腦科學到教育革命》。
李浩然站在講台上。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裝,淺藍色襯衫,沒打領帶,顯得既專業又不失親和力。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着自信的光芒。
“……傳統的教育模式基於一個假設:人類的學習能力是線性的、勻速的、可預測的。”李浩然的聲音通過高質量的音響系統傳出,清晰而富有磁性,“但腦科學告訴我們,事實並非如此。”
他切換PPT,展示出一張大腦掃描圖。陳末認出那是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不同區域用不同顏色標注。
“當一個人處於‘心流’狀態——完全沉浸、高度專注、忘記時間流逝的狀態——大腦的這些區域會被同步激活。”李浩然用激光筆圈出幾個區域,“前額葉皮層、前扣帶回、小腦……這些區域的高效協同,可以讓學習效率提升300%以上。”
台下響起低低的議論聲。有人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
陳末找了個後排靠邊的位置坐下。他盡量縮起身子,希望不要引人注意。但校服太顯眼了,他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甚至有些輕蔑的。
“但問題在於,”李浩然繼續說,“傳統教育無法讓每個學生都進入心流狀態。爲什麼?因爲心流需要三個條件:明確的目標、即時的反饋、以及挑戰與能力的完美平衡。”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似乎在尋找什麼。當他的視線掠過陳末時,停頓了不到半秒,然後自然地移開。
“我們的學校能提供這些嗎?不能。一個老師面對五十個學生,如何給每個人設定‘挑戰與能力的完美平衡’?如何提供‘即時反饋’?做不到。所以大多數學生,大多數時間,都在低效學習。”
台下有人點頭。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士舉手:“李老師,您的意思是,傳統課堂模式已經過時了?”
“不是過時,是有限。”李浩然微笑回答,“就像馬車沒有過時,但有了汽車,我們有了更高效的選擇。認知科學和神經技術的發展,讓我們有機會爲每個學生定制最適合的學習路徑。”
他切換下一張PPT。上面是一個流程圖,標注着“個性化認知增強方案”:腦波評估→認知特征分析→定制學習模塊→實時神經反饋→效果監測→動態調整。
“這是天啓教育過去三年在十所學校試點項目的成果。”李浩然的聲音裏帶着自豪,“參與項目的學生,平均學習效率提升180%,重點大學錄取率提高92%。更重要的是,學生們報告說,他們‘重新找回了學習的樂趣’。”
台下響起掌聲。
陳末沒有鼓掌。他盯着流程圖最下方的那個小字標注:“項目合作機構:市神經科學研究所”。
沈清悅父親工作的地方。
李浩然繼續演講,展示更多數據和案例。他說到“神經可塑性”,說到“認知帶寬優化”,說到“腦機接口的教育應用前景”。每一點都有研究支持,都有數據佐證,聽起來嚴謹而令人信服。
如果陳末沒有見過李想的死亡影像,如果他不知道那些“認知增強劑”的副作用,如果他沒聽過沈清悅的警告——他幾乎要被說服了。
演講進入提問環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教授站起來:“李老師,您提到腦機接口。這是否涉及倫理問題?直接幹預大腦活動,會不會影響學生的自主思維?”
“好問題。”李浩然點頭,“首先澄清:我們目前使用的都是非侵入式技術,不涉及手術或物理植入。其次,所有技術應用都有嚴格的倫理審查,必須獲得學生本人和監護人的雙重知情同意。最後——”
他看向全場,語氣變得莊重:
“——我們的核心原則是‘賦能’,而不是‘控制’。技術應該擴大人的選擇權,而不是限制它。如果一個學生通過我們的幫助,能夠發現自己真正的興趣和潛力,能夠去追求原本不敢想象的未來……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倫理嗎?”
更熱烈的掌聲。
陳末低下頭。他感覺有些反胃。不是因爲李浩然在說謊——從技術角度看,李浩然說的每句話都可能是真的。真正讓他不適的,是那種完美包裝下的、冰冷的算計。
李浩然在販賣希望。精致的、科學的、有數據支撐的希望。但希望背後,是李想翻白的眼睛,是沈清悅母親的車禍,是那些“死亡率預估37%”的小字。
提問環節結束,李浩然宣布進入自由交流時間。工作人員推來餐車,上面有精致的點心和飲料。人們開始走動,交談,交換名片。
陳末準備悄悄離開。他站起來,剛轉身,就聽見身後傳來李浩然的聲音:
“陳末同學,請留步。”
李浩然穿過人群,走到陳末面前。他手裏拿着一杯水,遞過來:“喝點水吧。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陳末接過水,但沒有喝。
“謝謝你能來。”李浩然微笑,“感覺怎麼樣?有沒有收獲?”
“很……專業。”陳末謹慎地回答。
“但你不完全認同,對吧?”李浩然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我能理解。第一次接觸這些概念時,我也有過懷疑。但科學就是這樣——先有假設,再有驗證。”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陳末跟他走。兩人來到報告廳外的一個小露台,這裏沒人,只有幾盆綠植和一套藤編桌椅。
夜晚的城市在腳下鋪開。圖書館位於城市新區,周圍都是現代化的玻璃幕牆大樓,燈光璀璨。遠處老城區的方向則暗淡許多,像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今天演講的內容,都是真實的。”李浩然靠在欄杆上,背對城市燈火,“數據真實,案例真實,願景也真實。但真實不意味着完整。”
他轉過身,看着陳末:
“就像我給你看李想的照片,告訴你他的死因,那也是真實的。但真相還有另一面——李想死前一周,剛剛收到清華大學的保送意向。如果不是那個意外,他現在應該正在讀大三,也許已經在某個頂尖實驗室做研究了。”
陳末握緊了水杯。
“我知道沈清悅找過你。”李浩然忽然說,“她父親是我在研究所時的導師。很優秀的科學家,但……太理想主義了。他總想找到完美無缺的解決方案,結果錯過了拯救很多人的機會。”
“拯救?”
“對,拯救。”李浩然的眼神變得深邃,“陳末,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學生因爲學習壓力自殺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明明有天賦,卻被低效的教育體系埋沒嗎?沈教授只想保護那些可能受害的少數,卻忽略了可以受益的大多數。”
他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裏面不是藥,而是一個銀色的、紐扣大小的貼片。
“這是我們最新一代的非侵入式神經反饋貼片。”李浩然取出一個,放在掌心,“貼在太陽穴,可以實時監測腦波狀態,在注意力分散時給予輕微觸覺提醒。沒有任何藥物,沒有任何強制幹預,只是一個溫柔的‘管家’,幫你保持最佳學習狀態。”
他把貼片遞給陳末:“試試看。免費的,不需要你承諾任何事。”
陳末看着那個小小的銀片。它在李浩然掌心反射着露台的燈光,看起來很精致,也很無害。
【檢測到外部神經調控設備。型號:天啓-3型注意力增強貼片。工作頻率:40-100Hz可調。安全性評估:短期使用風險低,長期使用可能導致神經依賴性。建議:謹慎接觸。】
系統的評估及時彈出。
“我……”陳末伸出手,但又停住了。
他想起了沈清悅的警告,想起了李想檔案裏的“認知增強劑-7型”,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實驗室看到的那0.7秒空白。
“你在害怕。”李浩然輕聲說,“害怕未知,害怕改變,害怕付出代價。這很正常。但陳末,你知道嗎?拒絕改變,也是一種代價——代價是你原本可能達到的高度,可能實現的夢想。”
他收回貼片,重新放回盒子:
“我不會強迫你。技術只有在自願使用時才有意義。但我想請你思考一個問題:你現在的狀態,真的可持續嗎?”
陳末猛地抬頭。
“別誤會,我沒有監視你。”李浩然舉起手,做出安撫的姿勢,“但從你今天下午的……狀況,我可以推測,你正在經歷認知過載的副作用。沈清悅給你的訓練,也許能緩解症狀,但治標不治本。你需要的是系統性的解決方案。”
他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
“天啓教育可以給你那個方案。安全、可控、有科學依據的方案。我們不會抹殺你的獨特性——相反,我們會幫助你掌控它,讓你成爲真正的自己,而不是被力量反噬的犧牲品。”
露台的門開了。一個工作人員探出頭:“李老師,王局長找您。”
“馬上來。”李浩然應道,然後轉向陳末,“好好考慮。我的名片還在你那裏,想通了,隨時聯系我。”
他拍了拍陳末的肩膀,轉身離開。
陳末獨自站在露台上。夜風吹過,帶來初春的涼意。他低頭看着手裏的水杯,水面映出城市的倒影,晃動着,破碎着。
手機震動了。是李哲發來的微信:“老班瘋了!晚自習突然檢查手機,收了好幾個!你的藏好了沒?”
陳末沒有回復。他收起手機,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報告廳玻璃門後的一個人影。
沈清悅。
她站在門內陰影處,穿着便服——簡單的白色襯衫和深色長褲,馬尾辮扎得一絲不苟。她正看着陳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很復雜:有關切,有警告,還有一種……失望?
陳末想走過去,但沈清悅搖了搖頭,然後轉身消失在人群裏。
陳末沒有坐電梯,他走樓梯下樓。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蕩,像另一個人的腳步在跟着他。
走到一樓時,他在拐角處看見了沈清悅。她靠在牆上,雙手插在口袋裏,像是在等他。
“你都聽到了?”陳末問。
“一部分。”沈清悅直起身,“他從腦科學講到教育公平的時候,我到的。”
“然後呢?”
“然後我看到了你和他在露台上的談話。”沈清悅走過來,距離很近,陳末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氣味,像剛從實驗室出來,“他給了你貼片,你沒收。”
“你怎麼知道我沒收?”
“因爲如果你收了,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裏和我說話。”沈清悅的眼神很銳利,“那個貼片有後門程序。一旦貼上,就會開始上傳你的腦波數據到天啓的服務器。他們會知道你什麼時候專注,什麼時候分心,甚至……什麼時候在使用你的‘系統’。”
陳末感到後背發涼。
“李浩然不是教育家,是商人。”沈清悅繼續說,“他販賣的不是知識,是數據。學生的注意力數據、情緒數據、認知模式數據……這些數據在市場上,比黃金還值錢。可以用來訓練AI,可以用來定制廣告,甚至可以賣給……某些政府部門,用於‘人才評估與篩選’。”
她頓了頓:
“你知道爲什麼天啓教育能發展得這麼快嗎?因爲他們背後有資本,有政界資源,還有……軍方的研究合同。”
陳末愣住了:“軍方?”
“認知增強技術,最早就是軍方開發的。”沈清悅壓低聲音,“用於訓練飛行員、狙擊手、密碼破譯員。後來技術解密,流到民用領域。天啓會抓住了這個機會,把它包裝成了‘教育革命’。”
她看向圖書館大門外,李浩然正送幾位領導上車,笑容滿面,舉止得體。
“我父親發現了他們的最終目的。”沈清悅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他們不是在培養人才,是在……篩選武器。把最優秀的大腦,變成可控的、高效的、沒有道德負擔的工具。”
陳末感到一陣眩暈。這個信息量太大了,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
“那我……”他艱難地問,“我也是他們的目標?”
“你是珍稀樣本。”沈清悅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睛,“自然覺醒,沒有經過外部幹預就獲得了異常認知能力。對他們來說,你就像野生的大熊貓,比動物園裏培育的珍貴得多。他們想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想復制你的狀態,想……量產你這樣的‘產品’。”
露台上李浩然的話在陳末腦中回響:“我們不會抹殺你的獨特性——相反,我們會幫助你掌控它……”
幫助掌控,然後研究、復制、量產。
“我需要你做出選擇,陳末。”沈清悅認真地說,“不是選擇相信我還是相信李浩然,是選擇你要成爲什麼。是繼續在兩邊搖擺,直到被某一方吞噬?還是……”
她沒有說完。
樓梯間的聲控燈熄滅了。兩人陷入黑暗,只有安全出口標志的綠光幽幽地映着彼此的臉。
“還是什麼?”陳末問。
沈清悅沒有回答。她轉身,推開防火門,走進了圖書館明亮的大廳。
陳末跟上去。大廳裏人來人往,借書還書的學生,查閱資料的研究者,散步的老人。一切都那麼正常,那麼平和。
沈清悅在電梯前停下。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在門關上前,對陳末說:
“明天午休,407室。帶好筆記本。我們需要加快進度了。”
電梯門關上,數字開始上升。
陳末站在大廳中央,周圍是流動的人群,但他感覺自己是孤島。
三個選擇:李閻的守護,李浩然的誘惑,沈清悅的真相。
不,不是三個選擇。
是三條路,每一條都通往未知的黑暗,每一條都需要付出代價。
他走出圖書館。夜晚的風更冷了。他拉緊校服外套,發現拉鏈頭徹底掉了。
小小金屬件掉在地上,滾進排水溝,發出輕微的叮當聲。
陳末蹲下來,伸手去夠,但夠不着。排水溝的鐵柵欄間隙太小,手指伸不進去。
他放棄了,站起來,看着黑黢黢的溝底。
有些東西,掉了就撿不回來了。
就像信任,就像天真,就像那個曾經以爲高考就是人生最大挑戰的、簡單的自己。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李閻發來的短信:“陳末,明天放學來辦公室一趟。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關於……你的未來。”
陳末盯着屏幕。李閻很少發短信,更少用“重要的事”這種詞。
他收起手機,開始往家的方向走。
路燈把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在測量他每一步的猶豫。
而在他身後,圖書館的報告廳裏,沙龍已經結束。工作人員正在收拾場地。一個穿黑西裝的人走到李浩然身邊,低聲匯報:
“目標接觸完成。初步評估:戒備心強,但存在動搖跡象。建議加大接觸頻率。”
李浩然點點頭,看向窗外。夜色中,陳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道拐角。
“不急。”他輕聲說,“好食材需要文火慢燉。繼續觀察,記錄所有數據。特別是……他和沈清悅的接觸頻率。”
“明白。”
李浩然端起一杯紅酒,輕輕搖晃。深紅色的液體在杯中旋轉,映出天花板上水晶吊燈的碎光。
“沈教授的女兒……還是這麼喜歡多管閒事。”他抿了一口酒,嘴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可惜,這次她護不住。”
窗外,城市的燈火綿延到天際,像一片燃燒的星海。
而在那片星海之下,無數個像陳末一樣的學生,正在台燈下埋頭苦讀,爲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押上自己全部的現在。
他們不知道,有一雙眼睛正在看着他們。
篩選他們。
評估他們。
準備着,收割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