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林柚在琴房練琴時收到了兩條消息。
第一條來自天文社群聊:「本周三下午兩點,太陽黑子觀測活動。地點:天文台頂樓。請帶好觀測護目鏡。」
第二條來自一個陌生號碼:「我是陸星河。周三活動需要填設備使用登記表,你今天有空來活動室一趟嗎?」
林柚盯着第二條消息看了很久。陸星河有她的手機號不奇怪——社員信息表上需要填寫聯系方式。但他主動發消息來,還是第一次。
她回復:「下午三點後有空。」
對方幾乎秒回:「三點半,303室。」
放下手機,林柚的手指重新落在琴鍵上。她這幾天一直在整理流星雨那晚的錄音素材,試圖將那些風聲、夜晚的寂靜、以及想象中流星劃過大氣層的次聲波,轉化爲具體的旋律。
但進展不順。
那些真實的聲音素材太……平淡了。直接用作背景音效可以,但要融入一首完整的鋼琴曲,需要更多的提煉和轉化。
她嘆了口氣,翻開深藍色手稿本,翻到最新的一頁。那裏記錄着流星雨那晚她畫下的“旋律星圖”,以及旁邊潦草的和弦標記。
看着那些星座連線和音符,她忽然想起陸星河說的那句話:“就像不同的樂器,有不同的音色。”
如果,把不同星座想象成不同的樂器呢?
林柚的眼睛亮了起來。她抓過鉛筆,在手稿本上快速寫着:
「獵戶座——低音區沉重和弦,表現其巨大的星雲結構
仙女座——高音區清脆的單音,如星系邊緣的疏散星團
北鬥七星——中音區的穩定音型,作爲全曲的節奏基礎」
筆尖在紙面上沙沙作響。靈感像被打開閘門的水流,洶涌而出。
同一時刻,男生宿舍裏,陸星河正在整理上周流星雨的數據。
電腦屏幕上並列打開着三個窗口:左邊是流星軌跡的統計圖表,中間是拍攝的照片文件,右邊——
是遊戲《星界》的論壇頁面。
他正在瀏覽一個技術分析帖,樓主詳細拆解了最新版本星域地圖的引力場算法。帖子很專業,下面有不少高端玩家的討論。陸星河滾動頁面,目光忽然停在一段回復上:
回復人ID:“柚柚不甜”。
回復內容:「從配樂角度來說,這個引力場機制其實很像某些現代音樂作品中的‘引力中心’理論——某個音高作爲中心,其他音高被其吸引或排斥。我嚐試用這樣的思路爲新地圖寫了段BGM,大家聽聽看?【音頻鏈接】」
陸星河點開鏈接。
鋼琴聲流淌出來。是一段兩分鍾左右的即興演奏,確實用了不穩定的調性中心,和弦解決得很模糊,營造出那種被引力拉扯的懸浮感。
很巧妙的構思。更巧妙的是——
這段音樂的調性處理方式,和那天在天文社活動室,林柚手稿本上那些關於“星雲擴散”的筆記,有着驚人的相似性。
陸星河暫停音頻,打開另一個標籤頁。那是學校課程系統的頁面,他輸入“林柚”的學號,查看她這學期的選課情況。
《現代音樂理論》《作曲技法研究》《聲音設計基礎》……
以及,《天文學概論》——她上周剛加的課。
陸星河靠回椅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
巧合?還是有某種關聯?
他重新點開“柚柚不甜”的直播錄像存檔,拖到中段——那裏有她直播時偶爾會彈的即興片段。他戴上耳機,仔細聽着。
然後,他打開手機相冊。裏面有一張照片,是那天林柚掉在天文社的樂譜頁,他當時拍下來打算之後還給她,但後來忘了。
照片上,那些關於“全音階表現星雲擴散”的筆記清晰可見。
陸星河將耳機裏的音樂,和照片上的樂譜筆記,在腦海中並列比對。
越來越像了。
不是旋律上的相似——而是那種思考方式,那種試圖將抽象的空間概念轉化爲音樂語言的獨特視角。
手機震動,打斷了他的思緒。是林柚的回復:「三點半,303室。」
陸星河回復:「好。」
他關掉遊戲論壇,但沒關掉那個音頻頁面。鋼琴聲還在繼續,在安靜的宿舍裏輕輕回蕩。
下午三點二十五分,林柚推開303室的門。
陸星河已經在了。他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攤開着幾份表格和一本厚重的觀測日志。聽見開門聲,他抬起頭。
“很準時。”他說,推過來一份表格,“設備使用登記表,需要填個人信息和觀測目的。”
林柚接過表格坐下。表格設計得很詳細,除了基本信息,還有“擬使用設備”“預計使用時間”“觀測目標”等欄目。
她在“觀測目標”一欄停頓了。
“太陽黑子觀測……需要寫具體的科學目標嗎?”她問。
“不需要。”陸星河頭也不抬,“寫你個人的興趣點就可以。”
林柚想了想,寫下:「觀察太陽表面的動態變化,尋找可用於音樂創作的節奏與形態靈感。」
寫完後,她把表格推回去。陸星河接過來看了一眼,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
“音樂創作靈感。”他重復,“你經常從天文現象中獲取靈感?”
“最近才開始。”林柚如實說,“以前更多是從文學作品或者情感體驗中找靈感。但自從……”
她停住了。
“自從什麼?”陸星河問。
“自從參加流星雨觀測後,”林柚說,“我發現真實的天文現象,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直接。更震撼。”
陸星河沒有回應。他拿起筆,在表格上籤下自己的名字——作爲社團負責人的審核籤字。他的字跡很工整,筆畫鋒利,和他在望遠鏡上調參數時的動作一樣精準。
“周三的觀測,周嶼會負責講解基礎原理。”他邊說邊整理表格,“你需要的話,可以提前準備一些問題。”
“你會去嗎?”林柚脫口而出。
問完她就後悔了。這聽起來太像……
陸星河看向她:“我會在。有幾個數據需要記錄。”
“哦。”林柚移開視線,“那……沒什麼事了?”
“還有這個。”陸星河從文件夾裏抽出一份打印資料,“太陽黑子的基礎知識和觀測注意事項。你可以提前看看。”
林柚接過資料。紙張還是溫的,剛從打印機出來不久。首頁用回形針別着一張便籤,上面手寫着一行字:
「安全第一,絕對不要直視太陽。」
字跡和表格上的籤名一樣工整。
“謝謝。”林柚輕聲說。
她準備離開時,陸星河忽然叫住她:“林柚。”
“嗯?”
“你玩《星界》嗎?”
問題來得太突然,林柚的心髒猛地一跳。她轉過身,試圖讓表情保持自然:“《星界》?那個遊戲?我……聽說過。”
“只是聽說過?”陸星河看着她。他的表情很平靜,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像在審視什麼。
“玩過幾次。”林柚改口,“但不常玩。怎麼突然問這個?”
陸星河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電腦屏幕:“沒什麼。上周流星雨觀測時,看到你在看遊戲直播。”
林柚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
“哦,那個啊。”她說,“我在研究遊戲配樂。《星界》的音樂設計很有名,所以會關注一些相關的直播和討論。”
這是真話。但沒說全。
“研究配樂。”陸星河重復,“所以你是通過玩遊戲來研究?”
“算是吧。”林柚說,“實際體驗遊戲場景,比單純聽原聲帶更能理解音樂和畫面的配合關系。”
陸星河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但他放在鍵盤上的手指,輕輕敲了兩下。
“周三見。”他說。
周三下午一點五十,林柚提前十分鍾到達天文台。
這是一棟獨立的白色建築,頂樓有個半球形的觀測穹頂。她爬上旋轉樓梯,推開頂樓的門時,已經有五六個人在了。
周嶼第一個看到她,熱情地揮手:“林柚!這邊!”
觀測室裏擺着幾台特殊的望遠鏡,鏡筒上都裝有專用的太陽濾光片。周嶼正在調試其中一台,見林柚過來,他推了推眼鏡:
“來得正好,社長去拿數據記錄儀了,我先給你講講原理?”
林柚點點頭。周嶼開始講解太陽黑子的成因、活動周期、觀測方法……他講得很生動,時不時用手比劃着太陽表面的磁力線糾纏的樣子。
“所以黑子其實不是‘黑’的,只是溫度比周圍光球層低,看起來暗一些。”周嶼總結,“就像……呃,就像鋼琴上的黑鍵不是真的‘黑’,只是和白鍵形成對比?”
這個比喻讓林柚笑了:“很貼切。”
“是吧!”周嶼得意地說,“我特意想的。社長讓我給你講解時要用你能理解的方式。”
林柚愣了愣:“陸社長說的?”
“對啊。”周嶼點頭,“他說你對天文不太熟,要用類比的方式講。我想了半天,音樂方面的類比最合適。”
林柚心裏涌起一種微妙的感覺。她看向門口,陸星河正好走進來,手裏拿着幾個儀器。
他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的襯衫,袖口依然挽着。進門後,他先掃視了一圈室內,目光在林柚身上停頓半秒,然後走向主望遠鏡。
“可以開始了。”他說,“按照分組,兩人一台設備。記錄黑子的數量、位置、形態變化。每十分鍾記錄一次。”
林柚被分到和周嶼一組。他們負責一台中等口徑的日珥鏡,通過投影屏觀察太陽像。
調整好設備後,太陽的影像清晰地投射在白色屏幕上。那是一輪完美的橙紅色圓盤,表面有幾處明顯的暗斑——正是太陽黑子。
“看,那裏。”周嶼指着最大的那個黑子群,“像不像……呃,像不像樂譜上的休止符?”
林柚仔細看去。那個黑子群由幾個大小不一的暗斑組成,中間的本影區很暗,周圍的半影區呈放射狀。整體形態確實有種節奏感——暗斑像重音,放射狀的紋路像漸弱的尾音。
她忽然有了靈感。
從背包裏拿出速寫本和鉛筆,林柚開始快速畫下黑子的形態。不是科學繪圖,而是抽象化的音樂圖示——她把黑子畫成音符,把周圍的日面紋路畫成五線譜。
周嶼湊過來看:“哇,你這個畫法好有趣。”
“我在嚐試把視覺形態轉化爲音樂結構。”林柚解釋,“你看,這個大的黑子像低音部的持續音,這幾個小的像高音部的裝飾音……”
“很專業嘛。”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柚回過頭,陸星河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他俯身看着她的速寫本,距離很近,林柚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像雪鬆一樣幹淨的氣息。
“只是……隨便畫畫。”林柚有點緊張。
“繼續。”陸星河說,“很有意思。”
他直起身,但沒有離開,而是走到旁邊的記錄台開始填寫數據。但林柚注意到,他的目光偶爾會瞟向她的速寫本。
觀測進行了一個小時。期間太陽黑子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有些小黑子消失了,新的黑子浮現出來。林柚的速寫本上已經畫了三四頁,每頁都標注着時間和簡諧的音樂構想。
休息時,周嶼去倒水。觀測室裏暫時只剩下林柚和陸星河。
陸星河正在整理數據記錄表。林柚猶豫了一下,走過去:
“陸社長。”
陸星河抬起頭。
“謝謝你。”林柚說,“讓周嶼用音樂類比的方式給我講解。”
陸星河頓了頓:“沒什麼。只是提高效率。”
他的語氣還是那樣平淡,但林柚這次聽出了一絲不同——那是一種刻意的平靜,像在掩飾什麼。
“還有……”林柚鼓起勇氣,“上次流星雨,你給我的那些照片和視頻,很有用。我正在嚐試把它們做成一段音樂。”
陸星河放下筆:“什麼樣的音樂?”
“還沒完全成型。”林柚說,“但核心想法是……用不同的音色和節奏,表現不同天體的特征。比如流星用快速的琶音,星雲用延音踏板營造的混響,行星用穩定的低音音型……”
她說着說着,漸漸忘了緊張,眼神亮起來:“我還在想,能不能用鋼琴模擬出‘距離感’——越遠的天體,音色越模糊,混響越大;越近的,音色越清晰……”
陸星河靜靜聽着。等她說完,他才開口:
“你直播時彈的那些即興,也是這種思路嗎?”
空氣突然安靜了。
林柚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話在耳邊回響:
你直播時彈的那些即興
直播。
他知道。
他知道“柚柚不甜”。
陸星河看着她瞬間蒼白的臉,繼續用那種平靜的語氣說:
“上周三晚上,你直播時彈了一段關於‘星域引力場’的即興。裏面用了不穩定的調性中心和模糊的和聲解決,和剛才你描述的手法很像。”
他頓了頓:“那段音樂很特別。所以我記住了。”
林柚的指尖冰涼。她試圖解釋,但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裏。
“我……”她終於擠出聲音,“我只是……”
“你不需要解釋。”陸星河打斷她,“我只是陳述一個觀察。”
他重新拿起筆,在數據表上填寫最後幾欄。動作很自然,仿佛剛才只是問了一個普通的問題。
但林柚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周嶼端着水杯回來時,感覺到觀測室裏的氣氛有些微妙。他看看林柚——她低着頭,耳朵很紅;又看看陸星河——他正專注地填寫表格,側臉平靜無波。
“那個……”周嶼試探着開口,“黑子形態有變化,要不要記錄一下?”
“好。”陸星河站起身,走向望遠鏡。
林柚也跟過去,但她的手指還在輕微顫抖。
觀測活動在下午四點結束。
收拾設備時,林柚一直避免和陸星河對視。她把速寫本塞進背包最裏層,拉鏈拉得嚴嚴實實。
“今天的數據很完整。”陸星河在活動總結時說,“特別是黑子的形態變化記錄,對分析近期太陽活動很有幫助。”
他說這話時,目光掃過林柚。林柚低下頭,假裝整理背包帶。
“下周三有月掩星觀測。”陸星河繼續說,“感興趣的可以報名。具體通知會在群裏發。”
大家陸續離開。林柚最後一個走出觀測室,在樓梯口被陸星河叫住。
“林柚。”
她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這個給你。”陸星河走過來,遞給她一個U盤,“今天觀測的黑子動態影像,高分辨率的。也許對你的創作有幫助。”
林柚接過U盤,指尖冰涼。
“謝謝。”她低聲說。
“還有。”陸星河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的直播,我偶爾會看。音樂做得很好。”
林柚猛地抬起頭。
陸星河站在高一級的台階上,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樓梯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我不介意社員有其他的興趣愛好。”他說,“只要不影響社團活動。”
這話聽起來很官方,但林柚聽出了弦外之音:他不會說出去。
她鬆了口氣,但同時又感到一種更深的緊張——他知道。這個事實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漾開的漣漪遠未停止。
“那我……”林柚說,“先走了。”
“嗯。”陸星河點頭,“路上小心。”
林柚快步走下樓梯。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到讓她覺得陸星河一定也能聽見。
走出天文台時,夕陽正好。金色的陽光灑在白色建築上,溫暖得有些不真實。
林柚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着幾條未讀消息。
蘇曉:「觀測怎麼樣?有沒有和陸社長單獨相處的機會!」
遊戲平台:「您關注的玩家‘StarRiver’剛剛上線了《星界》。」
以及——遊戲好友申請列表裏,那個熟悉的ID“StarRiver”後面,依然顯示着“等待通過”。
但這次,申請時間更新了。
就在十分鍾前。
林柚站在夕陽下,看着手機屏幕,很久沒有動。
風吹過,帶來深秋的涼意。她握緊手機,指尖觸碰屏幕,在那個“通過申請”的按鈕上方懸停。
然後,她按下了“忽略”。
與此同時,天文台頂樓,陸星河站在觀測窗前,看着那個身影逐漸走遠,消失在校園小徑的拐角。
他手中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着《星界》的好友申請界面。
“對方已忽略您的好友申請。”
他看着那行字,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然後他關掉遊戲,打開另一個應用。那是天文社的內部系統,社員信息頁面。
林柚的資料顯示在屏幕上。在“特長與愛好”一欄,她填寫的是:「鋼琴、作曲、遊戲音樂研究。」
陸星河的目光落在最後一項上。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速寫本——那是剛才林柚離開時,不小心落下的。翻開最新一頁,上面畫着太陽黑子的音樂化圖示,以及一行小字:
「嚐試用微分音表現黑子邊緣的模糊漸變——像StarRiver上周在論壇提到的那種音效處理手法。」
陸星河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
StarRiver。
他的遊戲ID。
他合上速寫本,看向窗外漸暗的天空。
星星開始一顆顆亮起來,像某種緩慢揭曉的謎題。
而謎底,似乎比他想象中更近,也更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