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肉在隊部院裏掛了一整天。
那是頭四百多斤的成年公熊,剝了皮、去了內髒,淨肉也得有三百來斤。老耿頭帶着幾個後生,把肉分成幾十塊,用草繩拴着,掛在院裏的木架子上。冬天的寒風是最好的天然冰櫃,肉塊很快凍得硬邦邦,表面結了一層晶瑩的白霜。
消息像長了腳,半天功夫就傳遍了靠山屯。
“晚上隊部打平夥,分熊肉!”
“林建國父子打的,好大一頭!”
“家家有份,去晚了可沒好的!”
到了傍晚,太陽還沒落山,隊部院裏已經熱鬧起來了。
女人們從家裏搬來大鐵鍋、案板、菜刀。隊部那口平時燒水用的大鐵鍋被架在院子中央,底下壘起柴火。周桂蘭和幾個手腳利索的嬸子負責切肉——凍硬的熊肉不好切,得用厚背砍刀,一下一下,砍成核桃大小的塊。
“桂蘭,你家小山這回可露臉了。”說話的是前院的張嬸,手裏麻利地削着土豆皮。
周桂蘭笑笑:“孩子莽撞,差點出事,多虧大夥兒趕得及時。”
“那也是膽識。”趙老蔫的媳婦接過話茬,“我家小軍回來說,小山敢往熊倉跟前湊,一般孩子早嚇跑了。”
女人們一邊幹活一邊嘮嗑。案板上的肉塊越堆越高,土豆、白菜、粉條也洗好切好了,裝在大盆裏。
男人們也沒閒着。林建國帶着幾個後生,在院角搭了個臨時灶台,架上兩口小點的鐵鍋——一鍋煮米飯,一鍋燉菜。老耿頭負責燒火,這個沉默寡言的老漢,燒火是一把好手,柴添得不多不少,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
孩子們在院裏跑來跑去,追打嬉鬧。小禾和幾個同齡的小姑娘蹲在灶台邊,眼巴巴地看着鍋裏冒出的白汽,吸着鼻子聞香味。
“小禾,你、你哥真厲害。”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羨慕地說。
小禾抿嘴笑,沒說話,但眼睛裏閃着驕傲的光。
虎子、栓柱、鐵蛋也在幫忙。虎子力氣大,負責劈柴。栓柱和鐵蛋抬水,從井邊到院裏,一趟一趟,棉襖後背都汗溼了。
太陽終於落山了。
天還沒完全黑透,深藍色的天幕上已經冒出幾顆星星。隊部院裏點起了火把——鬆明子扎成的,插在牆縫裏、樹杈上。火光跳躍,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牆上、地上晃動。
肉下鍋了。
“刺啦——”一聲,肥肉塊先下鍋,煸出油。熊油比豬油更香,帶着股野味的醇厚。香氣隨着熱氣蒸騰起來,飄滿了院子。
“真香啊……”有人吸着鼻子說。
接着是瘦肉、土豆、白菜、粉條,一股腦倒進大鐵鍋裏。周桂蘭掌勺,加了鹽、花椒、大料、幹辣椒。沒有太多調料,但食材本身的味道就足夠了。
另一口鍋裏,金黃的玉米碴子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旁邊的小鍋裏煮着米飯——這是難得的細糧,平時舍不得吃,只有過年或者這種全屯聚餐時才拿出來。
院裏擺開了十幾張桌子,都是從各家各戶搬來的,高矮不一,新舊不同。凳子不夠,有些人就搬塊石頭、樹墩子,或者幹脆站着。
老陳站在台階上,敲了敲手裏的搪瓷缸子:“靜一靜!靜一靜!”
院裏漸漸安靜下來。
“今天這頓肉,是建國、小山父子倆打的熊。”老陳聲音洪亮,“按規矩,集體打的獵物,集體分。肉,家家有份。這頓打平夥,算是慶祝,也算是感謝——感謝建國父子爲咱屯除了害獸!”
掌聲響起來,稀稀拉拉,但真誠。
林建國站起來,有點局促:“都是大夥兒的功勞,我一個人打不下來。”
“建國客氣了!”
“就是,槍法準就是準!”
人群裏有人喊。
老陳擺擺手:“行了,客套話不多說。開飯!”
女人們開始分飯分菜。周桂蘭掌勺,給每人的碗裏舀上滿滿一勺燉肉——肉、土豆、白菜、粉條都有,湯汁濃稠。旁邊有人發玉米面餅子,一人兩個。
米飯是稀罕物,每人小半碗。孩子們優先,大人們大多讓着。
林小山端着碗,找了個人少的地方蹲下。碗很燙,肉香撲鼻。他吹了吹,夾了塊肉放進嘴裏。
熊肉確實不一樣。比豬肉糙,比牛肉腥,但有股獨特的野味。燉得時間夠久,肉已經酥爛,入口即化。土豆吸飽了湯汁,沙沙的。粉條滑溜,白菜清甜。
虎子蹲到他旁邊,呼嚕呼嚕吃得香:“小山哥,這肉……真帶勁!”
“慢點吃,別噎着。”
“嗯!”虎子嘴裏塞得滿滿的,話都說不清。
栓柱和鐵蛋也湊過來,四個半大小子蹲成一排,埋頭猛吃。
院裏到處都是吃飯的聲音:吸溜粉條的,嚼肉的,喝粥的。偶爾有人說話,也是誇肉香、誇燉得好。
劉抬抬也來了——這種場合,她自然不會缺席。她端着碗,湊到周桂蘭那桌:“桂蘭啊,你這手藝真好,肉燉得爛乎。”
周桂蘭笑笑:“大夥兒一起做的。”
“你家小山真有出息。”劉抬抬話裏有話,“聽說熊膽賣了六十?不少啊。”
“嗯,六十。”周桂蘭面不改色,“還了債,剩點過年。”
“那也不錯了。”劉抬抬扒了口飯,“比我家強,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錢。”
這話聽着像羨慕,又像酸。但周桂蘭沒接茬,低頭吃飯。
老陳那桌坐的都是屯裏的老人。趙老蔫抿了口散白酒——酒是隊裏出的,散裝的高粱酒,辣,但暖身子。
“建國啊。”趙老蔫放下酒盅,“你這兒子,能成事。膽大,心細,不像一般孩子。”
林建國給老人倒了杯酒:“還嫩,得多跟您這樣的老人學。”
“學啥,我們這些老骨頭,跟不上時代嘍。”趙老蔫嘆口氣,“現在政策變了,光會打獵不行了,得有腦子。我看小山那孩子,有腦子。”
這話讓林建國心裏一動。他看向兒子那邊——林小山正跟虎子他們說話,臉上帶着笑,眼神明亮。
是啊,兒子長大了,有主意了。
肉吃得差不多了,粥也見了底。但沒人離開,大家都還坐着,嘮嗑。
孩子們在院裏追逐打鬧,笑聲清脆。大人們抽着煙,說着閒話:今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誰家兒子要說媳婦,誰家閨女要出嫁……
火把噼啪作響,火光映着一張張臉。有皺紋深刻的老人,有黝黑健壯的中年,有朝氣蓬勃的青年,有天真爛漫的孩子。
這就是靠山屯。一個被大山包圍的小村莊,窮,但有人情味。
林小山靠在牆上,看着這一幕。
前世他離開這裏後,再也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城裏有高樓大廈,有車水馬龍,但鄰裏之間關上門誰也不認識誰。一頓飯,一家吃,冷冷清清。
而現在,全村人圍在一起,分享一頭熊,分享簡單的快樂。
這種溫暖,是錢買不來的。
“想啥呢?”父親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
“沒想啥。”林小山說,“就是覺得……挺好。”
林建國抽着煙,沒說話。過了會兒,才說:“屯裏人其實都不壞。窮,所以計較。但真有好事,也都想着大夥兒。”
“嗯。”
“劉抬抬那人,嘴碎,心眼小,但也不是惡人。”父親看着遠處正在收拾碗筷的劉抬抬,“她家日子也難,男人在機械廠食堂,工資不高,還有三個孩子要養。”
林小山點點頭。他明白父親的意思——不要記恨,要理解。
正說着,老陳端着酒盅過來了。
“建國,小山,來,喝一個。”老陳臉色微紅,顯然喝了不少,“今天這頓,吃得痛快!”
三人碰了杯。酒很辣,林小山嗆得直咳嗽,但心裏熱乎乎的。
夜深了。
火把漸漸熄滅,只剩灶膛裏還有餘燼,閃着暗紅色的光。村民們開始收拾東西,各回各家。
女人們刷鍋洗碗,男人們搬桌子搬凳子。孩子們困了,趴在大人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
林家最後離開。
周桂蘭把剩下的肉湯裝進瓦罐——明天熱熱還能吃。小禾已經困得睜不開眼,林小山背起她。
一家四口走在回家的路上。
屯裏很安靜,只有腳步聲和狗吠聲。月光很好,照得雪地一片銀白。
“媽,今天高興嗎?”林小山問。
“高興。”周桂蘭聲音裏帶着笑意,“好久沒這麼熱鬧了。”
“以後會常有的。”林小山說,“等咱家日子好了,年年請大夥兒吃肉。”
“那得打多少熊啊。”林建國笑了。
“不打熊也行。”林小山說,“養豬,養雞,種菜。只要肯幹,總能過上好日子。”
父親沒說話,但腳步輕快了許多。
到家了。
推開院門,屋裏黑着,但炕還熱着。周桂蘭點起煤油燈,昏黃的光暈開,照亮了這個簡陋但溫暖的家。
小禾已經睡熟了,被放到西屋炕上。周桂蘭給她蓋好被子,輕輕關上門。
東屋裏,林小山和父親脫鞋上炕。
“睡吧。”林建國說,“明天還得早起。”
“哎。”
林小山躺下,閉上眼睛。
院外傳來最後幾聲狗吠,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
只有風聲,還有遠處山林裏隱約的鬆濤聲。
這一夜,靠山屯很多人都睡得很香。
肉香還在嘴裏,暖意還在心裏。
日子雖然難,但總有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