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淮錚從牙縫裏擠出的那句話,像顆炸彈在嚴墨仁耳邊炸開。
“什麼?”
嚴墨仁手裏的瓷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墨綠色的茶水灑了一地。
“那位跟我相親的顧書染,竟然就是你前妻?!”
他瞳孔地震,那張平時總是掛着爽朗笑容的臉上,此刻寫滿了不可置信和荒謬感。
陳淮錚沒接話,只是陰沉着臉,從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上。
煙霧繚繞中,他硬朗的面部線條顯得更加冷硬。
“不是……老陳,這怎麼回事?”
嚴墨仁回過神來,彎腰撿起茶杯。
“她不是跟那個什麼沈家小子跑了嗎?怎麼又回來相親了?還相到我頭上來了?”
他說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神變得古怪起來,上下打量着陳淮錚。
“等等,你替我去見的她……她認出你了嗎?”
“她說她不記得了。”
陳淮錚吐出一口煙圈,語氣聽不出情緒,“撞壞了腦子,失憶。”
“失憶?”嚴墨仁先愣了下,像是聽到了某種笑話一樣輕嗤出聲。
“這種鬼話你也信?像她那種拋夫棄子的女人,爲了達到目的什麼戲演不出來?當年她能……”
“夠了。”陳淮錚打斷他,聲音有些發沉。
嚴墨仁卻不肯罷休。
他和陳淮錚是過命的交情,一起在邊境線上摸爬滾打過,見過對方最狼狽最不要命的樣子。
也正因爲如此,他比誰都清楚,顧書染當年給陳淮錚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這不僅是感情上的背叛,更是將一個驕傲男人的自尊,踩在泥裏狠狠碾碎。
“老陳,不是我說你。”
嚴墨仁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你就真沒再找一個?豆豆還小,需要個媽。你總不能一直這麼……”
“我沒爲她守身如玉。”
陳淮錚冷冷道,掐滅了煙,“只是沒遇到合適的。”
“得了吧。”
嚴墨仁翻了個白眼,“之前在華南軍區,文工團那個李幹事,追你追得全師都知道,人長得漂亮,性子也好,對你兒子更是沒得說。你呢?跟塊石頭似的。還有上次首長夫人介紹的那個女醫生……”
“嚴墨仁。”陳淮錚抬眼看他,眼神裏的警告意味明顯。
嚴墨仁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行行行,我不說了。但是——”
他話鋒一轉,神色認真起來,“既然她現在撞到你手裏了,你打算怎麼辦?我可告訴你,這女人心毒得很,當年能那麼對你們父子,現在指不定在憋什麼壞水。”
陳淮錚唇角抿成一條銳利的線,眼神望向窗外。
他曾設想過無數再與顧書染碰面的情況,無或是讓那個女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但今天一看見顧書染那張臉,除了憤怒,還敏銳察覺到一股違和感。
那個女人好像變了,又仿佛沒變。
他說不上來這種感覺,鬱結淤堵在胸口,顯得倒像是他沉浸在失意中無法抽離出來。
“你難道還真對她餘情未了?”
半天得不到回應,嚴墨仁失望過後,一股無名火“蹭”地就上來了。
他是真替兄弟不值!陳淮錚是什麼人?
陳家老爺子是跺跺腳京城都要震三震的人物,他自己更是憑真本事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功勳。
當年要不是跟家裏鬧翻,賭氣跑到鄉下,又因爲任務需要隱藏身份,怎麼可能被顧書染那種眼皮子淺的女人糟踐?
結果呢?
這女人吸幹了他的血,轉頭就奔着更好的去了。
留下陳淮錚一個人,帶着還在襁褓裏的孩子,他又當爹又當娘辛苦拉扯到現在。
“不行。”
嚴墨仁站了起來,越想越不能接受。
“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她不是要相親嗎?不是要找工作重新開始嗎?我倒是要看看,這位司令千金,能‘重新’到什麼地步。”
陳淮錚回過神,擰眉:“你別亂來。”
“放心,我有分寸。”
嚴墨仁咧嘴笑了笑,但那笑意未達眼底。
“我就是想看看,這位顧大小姐,現在到底有幾斤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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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營飯店出來,顧書染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拿着孟琳給的布票,去了附近的百貨商店。
八十年代的百貨商店,貨品不算豐富,但比起她醒來後看到的那個滿是鮮豔俗氣衣服的衣櫃,這裏的款式已經算是正常很多。
她挑了兩件素色的確良襯衫,一條深藍色的長褲,又挑了些料子,打算之後裁幾身合適的衣服。
付完錢,她看着手裏還剩下的幾張布票和零錢,心裏盤算着。
在她臥室的抽屜裏有一些零花錢,數目不算小,但不能坐吃山空。
二十五歲的年紀,總不能天天在家裏晃蕩惹人嫌。
傳聞裏說,她是五年前被顧家找回來的真千金。
要不是顧家對她有愧,估計也不會一直養着她,任由着每天什麼也不敢遊手好閒。
她以前做了這麼多遭人嫌的事,那些愧疚還剩多少?
說不準哪一天就真把她嫌得趕出家門了。
她還是得靠自己。
自己有本事,有錢傍身才是硬道理。
失憶了,不知道以前學過什麼,擅長什麼,但人總得活下去。
走出百貨商店,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
街道兩旁的樹投下斑駁的光影,更多是形形色色的人路過的影子。
顧書染觀察着路過的所有東西。
沒有記憶,她不知道自己擅長什麼,只能看看有什麼本能是讓她覺得自己能做的。
正走着,身邊傳來一陣吆喝聲。
“同志,要不要進來吃點?”一個系着圍裙的大嬸迎上來,手裏拿着個小本子,笑眯眯地招呼她。
顧書染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她看了看大嬸身後,佇立着一棟古樸的小飯館。
門口招牌也很有歲月感——“鳳凰樓”。
玻璃窗上貼着紅紙,上面用毛筆寫着“招工”兩個大字。
她下意識跟着大嬸走進了酒樓。
周圍人聲鼎沸,幾張桌子都坐滿了,可見生意紅火。
灶台處隔着透明的玻璃板,穿着白色圍裙的師傅在灶台前忙碌,鐵鍋在他手裏顛勺翻飛,火苗躥起老高。
她眼中翻涌着火光,心裏涌起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感覺。
似乎她也曾站在這樣的灶台前,手裏握着鍋鏟,感受過油煙的炙熱。
顧書染頓了頓,“我不是來用餐的,是看到你們在招工。”
大嬸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
眼前這姑娘長得也太俊了,皮膚白得像牛奶,手指纖細,一看就不是幹粗活的人。
身上那件淺藍色碎花裙子,雖然料子普通,但穿在她身上就是有種說不出的氣質。
“姑娘,我們招的是後廚幫工。”
大嬸語氣和藹,但意思很明白,“要洗菜、切菜、還得會下廚,活兒不輕。你這細皮嫩肉的……”
“我能試試嗎?”顧書染出聲打斷,神情懇切。
大嬸看她的目光怪異。
這年頭,年輕姑娘願意來飯館後廚幹活的不多,何況是這麼漂亮的。
但壓不住她眼神裏的執拗,讓人不忍回絕她。
“劉老板!”大嬸回頭喊了一聲,“有位姑娘要面試後廚,你來瞅瞅。”
灶台前的男人轉過頭,四十來歲,國字臉,下巴上留着青黑的胡茬。
他掃了顧書染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胡鬧啥?沒看正忙着呢?”
“我們這兒不是玩的地方。小姑娘,去別處看看吧。”
顧書染沒走。她往前走了幾步,站到能看到整個灶台的位置。
劉老板正在炒酒樓的招牌肉絲面。
那肉絲切得均勻,在熱油裏迅速變色,他加入蔥姜爆香,然後舀了一勺自制的醬料,滋啦一聲,濃鬱的醬香瞬間爆發。
最後倒入煮好的面條,快速顛勺翻炒,讓每一根面條都裹上醬汁。
動作行雲流水,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
鮮香濃鬱的味道散發出來,又激發出了她已經填飽的食欲。
跟在國營飯店吃到的素面相比,簡直大巫見小巫。
不過……
顧書染看着看着,忽然開口:“醬料裏加了豆豉和芝麻醬,但芝麻醬放早了,油溫太高,有點苦味。”
劉老板顛勺的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