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尷尬之後,趙飛和文曉曉好幾天都刻意避着對方。
趙飛天不亮就去豬場,深夜才回,盡量不在家吃飯。
文曉曉則把自己埋進那堆藏青色毛料裏,用噠噠的縫紉機聲和繁復的裁剪工序,來填滿所有空閒時間,也試圖驅散心頭那團理不清的亂麻。
做西裝果然比普通衣服難得多。
光是理解胡姐給她的那份簡易紙樣,就費了不少功夫。
肩部的襯墊要撐得挺括又不能僵硬,腰線的收省要恰到好處地顯出輪廓,袖窿的弧度、駁頭的寬度、口袋的傾斜角度……每一處都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精準。
她拆了縫,縫了又拆,燈光下飛舞的線頭和布屑,記錄着一次次嚐試和修正。
手指被針扎破過好幾次,指尖磨出了薄繭,眼睛也熬得通紅。
但當她看着那些零散的裁片逐漸拼合成一件衣服的雛形時,心裏那份專注帶來的平靜,以及隱隱的期待,壓過了所有紛亂的情緒。
兩個星期後,西裝終於做成了最後一道工序——鎖好扣眼,熨燙平整。
藏青色的毛料在燈光下泛着含蓄的光澤,線條流暢。
文曉曉深吸一口氣,拿着衣服去了主屋。
趙飛正要出門,看見她手裏的西裝,腳步頓住了。
“大哥,衣服……做好了。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哪裏不合適我再改。”文曉曉低着頭,把衣服遞過去,聲音比平時更輕。
趙飛接過衣服,布料厚實挺括,還帶着熨鬥留下的餘溫和淡淡的、屬於她的皂角清香。他沒說什麼,轉身回屋換上。
當他再次走出來時,連文曉曉都怔了一下。藏青色的西裝完美地貼合了他的身形,寬闊的肩膀被很好地撐起,收窄的腰線勾勒出精悍的線條,褲腿筆直垂順。
常年勞作鍛煉出的結實體格,被這身正式的衣服一襯,褪去了幾分泥土氣,多了幾分沉穩幹練,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仿佛不再是那個整天泡在豬場裏的老板,而像個……像個能擔事、靠得住的男人。
趙飛自己也有些不自在,扯了扯袖口,走到堂屋那面模糊的鏡子前看了看。
鏡中的自己有些陌生,但確實……很精神。
“挺好,”他轉過身,對文曉曉說,語氣是真誠的,“很合身,辛苦你了。”
文曉曉看着他,心裏涌上一股混合着成就感、欣慰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情緒的熱流。
“那就好……大哥,你脫下來吧,我想……想拿去給胡姐看看,讓她再給把把關。”
趙飛卻猶豫了一下:“今天……我約了飼料供貨商見面,談明年開春的合同。穿這身去,是不是……顯得正式點?”他說這話時,目光有些遊移,似乎不僅僅是爲了談生意。
文曉曉沒想到他會想穿着去,愣了一下,隨即點頭:“也……也好。那晚上回來再給我就行。”
趙飛“嗯”了一聲,像是鬆了口氣,又仔細整理了一下衣領,才推着自行車出了門。
那天去見供貨商,過程很順利。
對方看到趙飛這身前所未有的正式打扮,態度也更鄭重了幾分。
談完事,趙飛沒有直接回養豬場,而是騎着車在城裏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了一家國營照相館門口。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照相師傅熱情地招呼他,讓他坐在背景布前。
背景是簡單的天幕和幾盆假花。趙飛挺直腰板坐着,雙手放在膝蓋上,表情有些嚴肅,又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閃光燈“咔嚓”一聲,定格了他穿着這身嶄新西裝的樣子。
“過三天來取。”師傅開了票。
趙飛接過票根,小心地折好放進口袋。
走出照相館,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筆挺的衣襟,心裏某個地方,好像也隨着這身衣服,變得不太一樣了。
晚上回到家,他把西裝脫下來,仔細撫平並不存在的褶皺,才拿去給文曉曉。“今天穿着挺順利,謝謝。”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文曉曉接過衣服,布料上還殘留着他的體溫,暖暖的,混合着一點點外面風塵的氣息,以及一種獨特的、屬於男性的味道。
她抱着衣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細膩的毛料,心裏微微一動,隨即垂下眼:“應該的。”
第二天,她帶着西裝去了裁縫鋪。胡姐拿起衣服,裏裏外外仔細查看,捏了捏肩襯,看了看裏襯的做工,又檢查了扣眼和鎖邊。
看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臉上露出難得的、帶着贊許的笑容:“行啊,曉曉。這活兒,挑不出啥大毛病。針腳勻,尺寸準,熨燙也到位。這西裝,算你出師了。”
文曉曉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實處,緊接着涌上巨大的喜悅。
“以後,”胡姐把衣服還給她,“店裏接到西裝的活兒,也分一些給你做。工錢按咱們說好的算。”
一套西裝的工錢,能有一百多塊呢!這幾乎是文曉曉以前不敢想的收入。
她捧着那件西裝,走出鋪子,冬日清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卻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
她的手藝得到了認可,她真的可以靠這個養活自己了,甚至……可以活得更好一點。
回到家,她把西裝還給趙飛,轉達了胡姐的認可。
趙飛接過,沒多說什麼,只是仔細地把西裝掛在了自己屋裏那個老舊衣櫃的最裏面,和其他常穿的衣服隔開一段距離。
那件衣服,他似乎不打算常穿,只是掛在那裏,像個隱秘的紀念。
李玉谷知道文曉曉給趙飛做了西裝,私下裏拉着文曉曉的手說:“曉曉,你是個懂事的。給你大哥做身衣服,應該的。他一個人撐着這個家,不容易。”
話語裏是對文曉曉“會做人”的贊許,也暗含着一絲對兒子趙慶達長期不歸家的無奈和嘆息。文曉曉只是淡淡笑了笑,沒接話。
趙飛把相片拿回來,放在了辦公室的抽屜裏。
沒事時拿出來看看,摸摸。
寒假到了,趙一迪拿着兩張“三好學生”的獎狀,像只快樂的小鳥飛回家。
文曉曉用做衣服剩下的零碎花布和棉花,給她縫了一個憨態可掬的布娃娃。
趙一迪愛不釋手,晚上睡覺都要抱着。文曉曉又用積攢的布料和棉花,給李玉谷做了一件厚實暖和的盤扣棉襖,深紫色底子帶着暗紋,老太太穿在身上,又合身又暖和,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誇曉曉手巧心細。
臘月裏,李玉谷娘家那邊有遠房親戚辦喜事,發來帖子。
李玉谷想着好久沒回娘家看看老姐妹了,便決定提前幾天回去住着,幫忙張羅張羅,也熱鬧熱鬧。
趙一迪放了假,也跟着一起去了。
臨走前,李玉谷把家裏托付給趙飛和文曉曉,千叮萬囑門戶小心。
偌大的四合院,一下子只剩下他們兩人,頓時顯得空落落的,也格外安靜。
就在李玉谷走後的第二天,文曉曉去胡姐那裏結這個月的工錢。
因爲她獨立完成了兩套西裝和幾件其他衣服,胡姐把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她:“曉曉,這是你的,數數。”
文曉曉打開信封,裏面是一疊“大團結”。她走到背人處,手指有些發抖地數了數——四百三十五塊六毛!比她預想的還要多!
她攥着那疊錢,靠在冰冷的牆上,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
不是傷心,是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激動和酸楚。
四百多塊!在那個時候,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也就掙一兩百塊。
這是她文曉曉,靠着自己一雙手,一針一線,掙來的!不再是趙慶達施舍的、帶着羞辱意味的三百塊,也不是婆婆接濟的零花錢,是真真正正、幹幹淨淨屬於她自己的錢!
她想起自己當初鉤一片一毛錢的手工活時的卑微,想起向趙慶達要錢買縫紉機時的屈辱,想起學裁縫時熬過的夜、受過的訓、裁壞布料的心疼……所有過往的艱辛、壓抑、掙扎,仿佛都在這厚厚一沓鈔票的重量裏,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補償和慰藉。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把錢緊緊捂在胸口,仿佛那是她新生的心髒,在有力地跳動。
寒風吹過巷子,卷起地上的枯葉,她卻感覺不到冷,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口涌向四肢百骸。
她慢慢擦幹眼淚,把錢包好,小心地放進棉襖內袋裏,貼肉藏着。
然後,她挺直了脊背,朝着四合院的方向走去。
腳步從未如此輕盈,也從未如此堅定。空蕩蕩的院子裏,那台縫紉機正靜靜等待着它的主人。
而它的主人,如今口袋裏揣着沉甸甸的底氣,心裏燃着一簇小小的、卻再難熄滅的火苗,將要推開那扇門,走進一個或許依舊艱難、卻已然不同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