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病院的會計室外，走廊轉角處，放着一個半人高的鐵皮垃圾桶。桶身是軍綠色，漆面斑駁，底部有一圈深褐色的污漬，像是長期被某種液體浸潤留下的痕跡。桶蓋缺了一角，斜靠在牆上，露出黑洞洞的桶口，散發出一股混合着紙張黴味、食物殘渣餿味和消毒水氣味的復雜氣息。
趙伶蹲在垃圾桶旁，手裏拿着一把破舊的竹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着地上的灰塵。這是護工老陳給他的“新任務”——負責三樓東側走廊的日常清掃。理由很合理：趙伶最近“病情穩定”，需要增加一些輕度勞動作爲康復治療的一部分；而老陳似乎也有意給他更多自由活動的空間，每次都把清潔區域安排在靠近關鍵位置的地方。
比如現在，會計室門口。
周會計今天不在。門鎖着，門縫下沒有光。但趙伶能感覺到，房間裏那股暗紅色的能量場還在，只是比平時微弱一些，像進入待機狀態的設備。周會計可能外出采購了？或者去處理其他事情了？
趙伶一邊機械地掃地，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四周。走廊裏很安靜，現在是上午九點半，醫生們在查房，病人們在活動室或治療室，後勤人員也很少出現在這個區域。偶爾有護士匆匆走過，對他視若無睹——一個掃地病人，不值得多看一眼。
掃帚慢慢挪到垃圾桶旁。趙伶假裝清理桶邊的灰塵，身體擋住可能的視線，左手迅速探進桶口，在堆積的廢紙、食品包裝、用過的棉籤等雜物中摸索。
他在找東西。
前幾天夜裏，在周會計用算盤聲“安魂”之後，趙伶曾嚐試用新學會的“共鳴”技巧，感知整層樓能量場的變化。他注意到一個細節：每次算盤聲結束後，會計室的能量場會有一次短暫的“清理”過程——一些用過的、能量耗盡的物品，會被當做普通垃圾處理掉。而處理時間，通常是在第二天上午，周會計離開後。
這些“垃圾”裏，可能藏着線索。
手指觸到一堆潮溼的紙張。趙伶快速抓出幾團，混進掃攏的灰塵裏，然後繼續掃地，把那一小堆“垃圾”掃到走廊盡頭的清潔工具間——那裏是他暫時存放清掃成果的地方。
工具間很小，堆着拖把、水桶、清潔劑，還有一扇很小的氣窗，透進微弱的光。趙伶關上門，反鎖，然後蹲下身，展開那些溼漉漉的紙團。
大部分確實是廢紙：過期的報表、作廢的申請單、寫滿數字又劃掉的草稿紙。紙上的字跡被水漬暈開，模糊不清。但其中一張，引起了趙伶的注意。
那是一張采購清單的草稿，用的是病院內部通用的藍色復寫紙，但只有上半截，下半截被撕掉了，邊緣參差不齊。紙上用鉛筆寫着幾行字，字跡工整，是周會計的筆跡：
第七病院第三季度特殊物資采購申請
申請部門：後勤保障科（醫療物資）
申請理由：常規儲備更新
物資清單：
1. 朱砂，三斤，純度≥95%
用途：中藥房常規儲備（安神定驚類方劑配伍）
備注：需提供礦物來源證明及重金屬含量檢測報告。
2. 桃木屑，一百年樹齡以上，五斤
用途：康復科手工藝治療材料（病人手工制作辟邪掛飾）
備注：需幹燥處理，無蟲蛀黴變，提供木材鑑定證書。
3. 空白錄音帶，TDK C-90型號，十盒
用途：康復科音樂治療室錄音素材備份
備注：需全新未拆封。
4. 定制錄音內容服務（附音頻母帶）
內容：梵語《大悲咒》全本誦念，男女雙聲道，無背景音樂
誦念者要求：寺廟正式僧侶，修行十年以上
錄音環境：專業隔音錄音棚，設備采樣率≥44.1kHz
用途：精神放鬆及睡眠輔助治療研究
備注：需提供誦念者資質證明及寺廟蓋章確認函。
5. 純銅風鈴，直徑十五厘米，七管
用途：庭院裝飾及環境音療（風動發聲原理）
備注：需手工打造，銅含量≥99%，提供工藝師籤名證書。
6. 特制線香，沉香與檀香混合，無化學添加劑，五十盒
用途：心理諮詢室氛圍營造（舒緩焦慮情緒）
備注：需天然原材料，提供成分檢測報告及制香師資質。
7. 醫用級純淨水，十升裝，二十桶
用途：特殊設備冷卻及清潔
備注：電阻率≥18MΩ·cm，菌落總數未檢出。
8. 備用申請：如上述物資無法全額采購，可按優先級遞減順序（1＞2＞3＞4＞5＞6＞7）部分采購。
申請人籤字：周遠山（蓋章）
申請日期：1998年8月22日
紙的下方，還有一行用紅鉛筆寫的小字，字跡潦草，像是匆忙添上去的：
“加急！9月前必須到位！裂縫波動加劇，現有庫存撐不到月底！”
趙伶的呼吸停滯了。
他盯着這張被撕掉一半的采購單，腦子裏飛速運轉。
朱砂、百年桃木屑、梵唱錄音帶、銅風鈴、特制線香、超純水……這些哪裏是“常規醫療物資”？分明是布置法陣、進行驅邪儀式需要的材料！尤其是朱砂和桃木，在《戲神卷宗》的記載裏，是繪制符咒、制作法器的基本材料。梵唱錄音帶很可能是用於制造“音障”，對抗那些無形低語。銅風鈴可能用於探測能量波動。線香或許有安撫或淨化的作用。
而那句“裂縫波動加劇，現有庫存撐不到月底”，更是證實了趙伶最壞的猜測：第七病院地下的“裂縫”——那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正在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周會計一直在用這些材料布置防御，但庫存快耗盡了，他急需補充。
趙伶想起了夢境中老年周會計的話：“第七病院，就是那扇門在這個世界的‘投影點’之一。地下的那個東西，是‘門’的看守者，也是‘門’的封印的一部分。但它正在蘇醒，正在被腐蝕。”
采購單上的日期是8月22日，今天是8月28日。距離“9月前必須到位”只剩下三天。而周會計把這張草稿扔進垃圾桶，說明申請可能已經被駁回，或者遇到了其他問題。
爲什麼會被駁回？院方不知道這些材料的真實用途？還是說，有人故意阻撓？
趙伶仔細看采購單上的部門：“後勤保障科（醫療物資）”。這是掩人耳目的分類。但申請理由寫得冠冕堂皇，甚至附上了各種檢測報告、資質證明的要求，看起來非常“正規”。周會計在努力讓這些超自然物資的采購，看起來像是普通的醫療或康復用品。
但顯然，有人不買賬。
趙伶翻到紙張背面。那裏用鉛筆淡淡地寫了幾個字，像是計算時隨手記下的：
“預算超額320%，財務處駁回。建議削減項目或尋找替代方案。”
“替代方案：自籌資金？風險太高。”
“聯系老陳？他有渠道，但……”
字到這裏就斷了，後面被撕掉了。
自籌資金？老陳？那個面相敦厚的護工？
趙伶感到一陣寒意。周會計在考慮自掏腰包購買這些材料，甚至可能通過非正規渠道。而老陳護工，顯然不是表面那麼簡單——他可能也是知情人，甚至有辦法搞到這些特殊物資。
但“風險太高”是什麼意思？是被院方發現的風險？還是采購這些材料本身的風險？
趙伶把采購單小心折好，藏進貼身衣袋。他需要更多信息。周會計今晚十點約他在財務室見面，到時候可以旁敲側擊地問問。但現在，他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把剩下的廢紙重新揉成團，扔回垃圾桶，然後繼續掃地，慢慢掃向樓梯間。
樓梯間裏堆着一些待處理的廢棄家具：幾張缺腿的椅子，一個裂了縫的衣櫃，還有幾個捆扎好的紙箱，上面寫着“過期刊物，待銷毀”。趙伶的目光落在紙箱上。
如果周會計的采購申請被駁回，他可能會嚐試其他途徑獲取材料。而這些“過期刊物”裏，會不會藏了別的東西？
趙伶左右看看，確認無人，迅速解開一個紙箱的捆繩。裏面確實是舊雜志：《精神病學月刊》《心理學進展》《護理學報》……時間從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按年份整齊碼放。看起來沒問題。
但當他搬開幾摞雜志後，在箱子底部發現了一個用牛皮紙包着的、書本大小的扁平物體。拿起，掂量，很沉。打開牛皮紙，裏面是一塊暗紅色的、石板樣的東西，表面粗糙，有天然紋理，邊緣不規則。
朱砂原礦。
趙伶的手微微顫抖。他見過朱砂，戲班裏以前也有，用於勾畫臉譜中的特定紋樣，但都是研磨好的粉末。這麼大一塊原礦，純度看起來很高，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金屬般的光澤。
他快速包好，放回原處，把雜志重新碼放整齊，捆好箱子。
然後打開第二個紙箱。這個箱子裏裝的是舊病歷檔案，按病人編號排列。趙伶快速翻找，在中間層找到一個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圓柱狀物體。打開，是一截手臂粗細、半米長的桃木枝，樹皮已經剝去，表面打磨光滑，木質致密，紋理清晰，靠近能聞到淡淡的木香。看截面年輪，確實在百年以上。
第三個紙箱裏，他在一堆舊表格下面找到了一個小鐵盒，裏面整齊排列着十盒未拆封的TDK錄音帶，以及一個更小的、用絨布包裹的微型磁帶——那應該就是“梵唱母帶”。
周會計沒有等待申請批準。他已經通過自己的渠道，搞到了至少部分關鍵物資，藏在“待銷毀”的廢品裏，等待合適的時機取用。
但爲什麼藏在樓梯間？這裏雖然人少，但也不是絕對安全。除非……周會計有把握這些箱子短時間內不會被真正銷毀？或者，他在等待什麼人、什麼時機來取走？
趙伶突然想到采購單背面那句“聯系老陳？他有渠道，但……”。老陳護工今天特意安排他打掃三樓，是不是有意讓他發現這些？還是單純的巧合？
他把一切恢復原狀，退出樓梯間，繼續掃地。大腦卻在高速運轉。
周會計在秘密備戰。裂縫波動在加劇。物資緊缺。他可能已經動用了私人關系或非法渠道獲取材料。而老陳護工，很可能是他的幫手之一。
那麼，蘇知微醫生呢？她知道多少？那張采購單如果被她看到，以她的敏銳，會怎麼解讀？
還有那個即將來訪的“白先生”。他的到來，和裂縫波動加劇、物資緊缺的時間點如此接近，是巧合嗎？
趙伶感到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收緊。第七病院表面平靜，底下卻是暗流洶涌。周會計在拼命維持封印，但力量有限；異常存在在加緊滲透；院方內部可能有阻力或無知；外部還有不明勢力在窺視。
而他，趙伶，剛剛覺醒的《戲神卷宗》傳人，手背上的金色紋路還在隱隱發熱，像在提醒他肩負的責任。
掃完地，趙伶把工具放回清潔間，鎖好門。走廊裏傳來腳步聲，是護工老陳。
“掃完了？”老陳問，語氣平常。
“嗯。”趙伶點頭，做出疲憊的樣子。
“那就回房間休息吧。”老陳看了看他，“下午有團體治療，別忘了。”
趙伶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回頭，看見老陳正站在樓梯間門口，手裏拿着鑰匙，像是要進去檢查什麼。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短暫交匯。老陳的眼神很平靜，但趙伶能感覺到，那平靜之下有一種深沉的、了然於心的東西。
老陳知道。他知道趙伶看到了什麼。
但他沒有說破。
趙伶繼續往前走，心裏卻更加確定：老陳不是普通護工。他是周會計的盟友，是這場隱秘戰爭中的一員。而他今天安排趙伶打掃三樓，很可能是一次試探，或者一次“教學”——讓趙伶親眼看到，這場戰爭需要什麼，正在發生什麼。
回到觀察室，趙伶鎖上門，從衣袋裏掏出那張采購單，再次仔細閱讀。
“裂縫波動加劇，現有庫存撐不到月底……”
月底，就是三天後。
三天後，會發生什麼？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加快步伐。
今晚十點，財務室。他要從周會計那裏得到更多答案，更多訓練。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做好自己的準備。
趙伶盤腿坐在床上，閉上眼睛，開始練習“共鳴”。
這一次，他的目標不是簡單地感知能量場，而是嚐試尋找那個“裂縫”的位置——那股一切異常的源頭，那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
感知延伸出去，穿過牆壁，穿過地板，向下，向下……
在病院地基深處，大約地下五六米的位置，他“感覺”到了一個巨大的、扭曲的、不斷波動的“空洞”。那不是物理空間上的空洞，而是能量層面的“缺失”，像一張完整的布上被撕裂的口子，邊緣參差不齊，不斷有黑色的、粘稠的能量從口子裏滲出，向上蔓延。
那就是裂縫。
此刻，裂縫正在劇烈波動，像一顆不安分的心髒在跳動。每一次波動，都會釋放出一股更強的能量沖擊，沖擊着周會計布下的防御網絡。那些暗紅色的符文在拼命抵抗，但有些地方已經出現細微的裂痕。
趙伶收回感知，睜開眼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時間不多了。
他低頭看向手背，金色的紋路在皮膚下靜靜閃爍，像在回應他的決心。
三天。
他還有三天時間。
三天後，無論準備好沒有，戰鬥都將開始。
而他，必須在那之前，變得更強。
至少，要強到能保護自己。
強到能保護那些需要保護的人。
強到……能面對父母曾經面對的東西。
趙伶握緊拳頭。
開始吧。
【第十七章完，字數：3898】
